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秦时明月之玉璜 作者:阳阿 文案 他,出生在赵国,却是秦国的质子。 父亲抛弃他们母子逃回秦国,等待他们的是赵国的百般折辱。 心灰意冷之时,是那个孩子救了他。 朝夕相对一年,羁绊已深,却又不得不面对离别。 收下孩子的玉璜,他发誓,将来坐拥天下一定会把最好的东西给他。 回到秦国,他登上王位,每走一步都异常艰辛,经历了百般煎熬,对孩子的思念却是只增不减。 多年后,他一统天下,打算凭借手中的玉璜将昔年的孩子寻回,聊以慰藉。 故事由此开始……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路 ┃ 配角:赵政(秦始皇),李斯,伏念,张良,谢远 ┃ 其它:霸道帝王,温柔腹黑儒生,秦时明月   ☆、第 1 章   “很疼吗?可惜今日入宫陪夫人说话没有带伤药,不过明日有宫宴,我还会跟着阿翁来,你先忍忍。”   赵政眼见这个比自己还小了几岁的娃娃三两句就从顽劣的赵公子鞭子下救出自己,心里却老大不服。   他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这么窝囊需要别人来救了,那赵迁要打便打,自己受着就是,平白受人恩惠这算什么?   赵政又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老半天,心里更是不耐烦。但娃娃突然怯怯地抓起赵政的手朝他咧嘴一笑,看着那娃娃小脸红扑扑,眼睛亮闪闪,玉雪可爱的模样,“不劳你费心”几个字哽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糟糕,我该走了,你……你保重,记得明天这个时候一定要在这里等我。”被他糯糯软软的小手抓过的指尖骤然失去温热,赵政站在原地目送着歪歪扭扭一路小跑的孩子叹了口气,浑然不觉自己也不过只比他大了几岁而已。   他在赵国做质子的父亲不久前撇下他们母子逃回了秦国,赵国怕是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事情,等待他们母子的命运会是什么,赵政不知道……   翌日,孩子抱着一瓶药膏呆愣愣地等在约好的地方,却左等右等不见人,眼瞧着宫宴就要开始,这才无可奈何地去找自家阿翁。   任宴会上舞乐如何精彩,吃食如何鲜美,孩子心里藏着事,始终情绪恹恹。就在宴会进行到酣畅处时,赵王拊掌打断,接着问道:“想必尔等都听到秦异人逃回秦国的消息了罢?”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听说大王昨晚因为这个大发雷霆,还摔坏了最心爱的玉爵。众人忙收了玩乐的心思,悄悄观察着他的神情。   “将那秦国庶孽之子和贱妾带上来”,很快就有人押了对母子进殿,并扔到地上。那对母子虽不曾被人虐打过,但衣着褴褛,脸上沾了不少脏污,显然也受了不小的苦。   随后,就在他们身旁,赵王又派人以同样的方法将一对黑犬扔到地上,母犬和犬仔的声声惨叫,让大殿顷刻沸腾了起来。看着狼狈趴在地上的赵政母子,众人一阵哄笑,其间不乏夹杂有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赵政寒着脸环视周遭一转,这才将母亲小心翼翼地扶坐起来。随后他自己虽低着头,却是更加挺直了腰背,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身影虽小,却不知为什么,还能给人一种劲如青松的好印象。这一举动落入孩子眼中,不由地高看了他几分。   “依你们所见当如何处理?”赵王看向臣下问道。“秦国欺我赵国太甚,然我赵国何惧,不如杀之以示国威。他秦国真要打来,我扈辄敢请第一个领兵迎战。”   扈辄素为佞臣郭开所用,此番话全然是顺着赵王的想法,一经提出不少郭开的人就附议了。之后的进言大抵与之相近,不是折辱就是虐杀,其间有几个反对的也被喊打喊杀之言淹没。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时,一个半大不小的娃娃竟然老气横秋地站了出来,对着赵王不慌不忙地行了礼,老神在在地说道:“大王,小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王见他的模样生得颇为讨喜,便起了兴致,问道:“你是谷卿府上的小君子罢?有什么话但讲无妨。”今日宴会不少大臣都带了家眷,因为这孩子和谷正生得太像,赵王一眼就认了出来。   谷繇回头看向自家阿翁,见他并没有反对之意,便没了顾忌再行一礼道:“小子敢问,大王是仁君么?”   他这么一问不少人变了脸色,自古哪有这样无礼询问君王的道理?只是眼见自家大王面上并无不悦,且不仅没有不悦,反而愈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站在大殿正中的娃娃,这才识趣地闭了嘴。   “小君子认为呢?”赵王不答他的话,而是将问题丢回给他,他非但没有丝毫慌乱的迹象反而唇角微微勾起,只是因为低着头,除了坐在地上的赵政无人瞧见。   “小子曾闻:‘杀一无罪非仁也’。如果谷繇从书上看来的这句话是正理,大王又能宽恕这对手无寸铁的母子,那么在谷繇心里,大王就是仁君。”   这番话再笨的人也听出了点门道,感情这娃娃是要救人,谷正是廉颇那边的人,素来和郭开、扈辄不对盘,今次这娃娃有这样的举动,也不知是不是谷正授意的。   眼瞧着赵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惹得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倒是小孩从容镇定,至始至终乖巧地低头等待。   过了良久,赵王突然大笑起来。他这一笑,郭开一党再不愿也不得不跟着干笑起来。“哈哈,有趣!那么依小君子所见,寡人赦免了他们,于寡人有什么好处吗?”   赵王显然有意为难,孩子也不急,缓缓道:“为仁君者,天下顺之。若大王赦免他们,定会美名远播,届时天下士子趋之若鹜,何愁赵国不强,这是其一。其二,今番秦国承了大王的情,若是将来对赵国用兵,就是忘恩弃义,必遭列国唾骂,届时余下五国都会向着赵国的。”   这番话在这些翻手云覆手雨惯了的朝臣们听来,虽是稚嫩了些,但是一个五六岁懵懵懂懂的娃娃,说出这样的话,却是多了几分说服人的力量。赵王被他捧得颇为受用自然是允了。   末了赵王还对谷正说:“你家这个小君子有趣得紧,若能好好教导,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另一面,赵政母子则被带走送到王宫最外围的一处院子软禁着,谁也没有瞧见他临走前被小娃娃偷偷往手里塞了瓶东西。   宴会散后,娃娃老气横秋地跟在他家阿翁身后,打算回府,偏巧扈辄从旁经过。原本奉承君王的机会被一个娃娃抢了他自然是不高兴的,于是酸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谁知孩子不恼反笑道:“大人儿时,必然了了。①”   扈辄走出一步才回过味来,这不正是拿话反过来讥讽自己小时候聪明大了愚笨吗?“阿繇,不可无礼。”娃娃朝他吐了吐舌头才向自己阿翁告饶“阿繇知错”。   扈辄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一个武将又放不下面子和一个娃娃较真打嘴仗,恁是噎得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黑,悻悻而去。   赵政再见到孩子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这天他正拿着阿母家送来的竹简看得出神,就见娃娃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全然没了那天大殿上的从容的样子。   不过眼下的娃娃看起来也是十分的讨喜,看着看着,赵政的神情不由地就柔了下来。   未及说话,他家阿母先一步怜爱地向孩子招了招手,“小君子怎地不进来?快来。”孩子有些心虚,偷偷拿眼睛看他反应,让他哭笑不得。   感情自己是狼还是虎?又不会吃了他!心里抱怨完,赵政这才点点头。得了他的允许,孩子颠颠地进了门,欣喜之余也还不忘对他阿母道一句:“多谢阿姑。”   “谢什么,说起来我们母子有今日全仰仗小君子的大恩。”赵母说着便看向自家儿子,“阿政,你说呢?”赵政会意,言道:“阿母放心,儿绝不敢忘。”   孩子有些赧然,喃喃念叨了句什么便没了后文。赵母自知她在一旁碍着孩子们玩耍,于是借做饭之机将地方留给了他们。   “你在看书?”孩子看着他手上的竹简有些意外。“嗯,母家虽是商贾,但在朝中有些关系,送些书来不算什么。”   “我氏谷名繇。”孩子的想法有些跳脱,竟从书跳到了自己的名字。赵政淡淡地“嗯”了一声,看着孩子满心期待的脸,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生硬,又道:“我的名字想必你早知道了。”   见他对自己的态度不像先前那般冷硬,孩子十分高兴,点头如捣蒜,讨好地叫了声“阿政”。这声糯糯软软的阿政叫得实在怜人,当事人直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些生涩地喊出了对方的名:“阿……繇……”   谷正对自家小孩一直采取的是放养的态度,无论他去哪里,只要每日回来和他说说当日的收获与心得也就算过关了。   另一面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国对赵政母子的□□也就松懈了,只要不出小院,就不闻不问。便是赵母娘家过来送衣送食也从不阻止,更别说谷繇一个小娃娃过来找赵政玩。   所以谷繇钻了这个空子,几乎是日日抱着书赖在赵政家看的。阿政这个玩伴于小谷繇来说是很特别的,他骨子里的忍耐坚韧正是他最艳羡的东西,所以向阿政靠拢几乎成了贯穿他整个童年的目标。   在他心里,阿政虽然性子冷了些,但其实很照顾他。例如有时候阿姑做的吃食不够分,阿政总是推说自己不饿,然后让给他。   又比如他看书睡着了,阿政会悄悄给他披衣服,待他醒来阿政却死活不肯承认,非说是他阿姑给披的。其实小谷繇一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只是怕阿政面皮薄,挂不住,没有说破罢了。   这些小谷繇没有一样不是记在心里的。所以赵母母家出事的时候,还是谷繇自己说动父亲救下阿政大父和大母②的性命。   因为这场变故,赵母母家再无力接济他们母子,谷繇便拿父亲送给自己最珍贵的一枚玉佩卖了悄悄将钱塞给赵母。   他还记得后来这事被阿政发现,阿政恁是阴着脸一整天没搭理他。但那天晚上他拿东西的时候,东西太高够不到,一不小心把东西打翻掉下来砸到头。   阿政看到又气又心疼地给他敷药,并且他一佯装委屈求抱抱,阿政就更加心软把他抱在怀里,叹了口气给他道歉,还发誓说今后成为人上人一定把最好的给他……   说到送东西……到今日二人相处就快一年,异人子楚继位,阿政的这位父亲总算想起了他们母子,派人来接。眼瞧着二人就要分别,小谷繇虽然非常不舍,却不想让阿政也难过,于是强打起精神去给阿政挑礼物。   得到自己要被接回秦国的消息,赵政全然高兴不起来。抛弃妻子的人突然好心要将他们母子接回去,谁知道不得宠的他们回去要受怎样的待遇,而且要和阿繇分开……要说就这么离去,二人相处这么一年几乎是朝夕相对,谁能舍得?   “总归是个机会,我相信你。”小谷繇抓着赵政的手糯糯地说道。这么一说赵政自己也觉得,如今以他的能力还不能保护这个孩子,何不抓住机会,让自己变得强大?   只有这样,将来才有足够的能力报答这个在黑暗里给自己光明,困境中给自己帮助,寒冷时给自己温暖的人。   并且……回护他一辈子……   赵政打定主意,终是点了头。   几日后。   “这一别也不知何时能见,那天在外面见到随手买了一对,这个给你。”小谷繇强作镇定将东西递过去。赵政仔细看去,果然是一对一模一样的鸾鸟形玉璜,上面没有任何纹饰,玉也着实一般,甚至还有大块杂质。   有些特别的是,这些杂质刚好在对称的地方,拼起来同样是一只鸾鸟。赵政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才郑重收在怀里,道了句:“多谢”,末了觉得不妥,又加了句“你也保重”。   做完这些,赵政才在孩子有意掩饰但是还是能被他瞧出来的不舍的目光下,狠心上车跟着赵母离了赵国。   赵政回秦国不过一年,孩子的父亲便遭扈辄诬陷,被安上通敌卖国的罪名,至此谷氏一族被灭,幸而谷正托齐国旧友颜邑将孩子带往了齐国,这才保下了一条命。   他们嬴姓谷氏这一支其实源出姬姓,说起来还是周武王之子——叔虞的后裔,后为避祸才改姓的嬴。如今谷繇为逃避仇家追杀,改为姬姓颜氏也不算是对先祖不敬了。   于是谷繇,现在该叫他颜无繇,点点头答应了颜邑的这一安排,并且顺从地接受父亲临终的安排入小圣贤庄求学。   遭遇如此变故的孩子,显得十分平静,只是没了几岁孩子该有的童真,让颜邑看了,也不由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和大人儿时必然了了。这个梗是《世说新语》里的梗,我拿来塞进去了,咳咳,别拍我。 ②大父,大母:在这里分别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意思,是当时的习惯称呼,也是祖父、祖母的意思。顺便说:阿翁,阿母是爹娘的意思。   ☆、第 2 章   十年后①,赵国。   “你说什么?”亲信跟随这位年轻的秦王多年,哪里见过他这样失态,就连当初太后出了那些事,还年轻的君王知道后也只是沉默,而像这样出现如此脆弱的一面,从未有过。   “那……他呢?”谷氏一族被灭满门,那……他呢?赵政哑着嗓子,几乎是抱着最后一点期望问出的这句话,殊不知连声音也是颤抖的。   亲信知道君王瞒着众人巴巴跟来赵国就是为了寻找那人的下落,但是情况并不乐观,所以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地措着辞:“听说当时灭门时并未见着谷正府上的那位小君子,扈辄暗中打探数次未果,属下再想追查也同样断了线索。”   这么说……或许人还活着?赵政想了许多年也未料到到头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想他少年继位,一度身陷困境,不仅如此,就连他最敬重的阿母也做下让他倍感蒙羞事情,使他的处境雪上加霜。   最亲近的阿母恨毒了他,还能亲近的人只剩下一个。那时只要想着那个温柔乖巧的孩子对他说过“我相信你”的话,不管处境如何艰难,他都忍了下来。   也因为这样,赵政这些年对这个孩子越发想念起来。可如今终于荡平了所有阻碍,有能力报答他回护他的时候,人却不见了。   其实未攻打赵国前赵政还有些顾虑,毕竟谷氏一族事赵多年,若是做不好,只会遭那孩子记恨,有些可笑的是如今最坏的结果好巧不巧竟替他解了这个心结。   虽然还有一线希望,但是此刻赵政的心情反而更加复杂起来。心里不断重复着几个问题:这些年他是不是四处流亡,食不果腹?时隔这么多年他会不会忘了自己……   就在他出神的片刻,桓齮派属下来报。“左庶长②生擒赵将扈辄,俘赵军十万,请大王示下。”听到“扈辄”二字,赵政不由冷笑,昔年侮辱他也就罢了,后来竟然诛杀谷氏一族,害他见不到想见的人。   “杀!”见自家大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吐出的这个字,再看他满身戾气的样子,那人当即将“是杀扈辄还是杀战俘?”的问题咽了下去。大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这时候可不愿意找大王的不痛快。   ……   当“秦将桓齮攻赵平阳,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的消息传到桑海时,颜无繇正在歪在自家软榻上看书。   淅淅沥沥地下了半日的雨停了,雨后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自顾凝神看着手中的竹简。那样子配上一身宽松随意的白衣,脸上的神情更是显得宁淡柔和。   小张良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不知怎么的,受师兄的感染,他原本焦躁的心顷刻也跟着沉静了下来。   他愣愣地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直到阳光从自家师兄身上移到了别处方才回过神来。这时师兄揶揄的话也在耳边响起:“我瞧你看了许久,似比我读书还用心,反不好打扰你了。”   去年张良才入小圣贤庄不久,师父就去了,师兄伏念作为大弟子自然扛起了所有责任,那时二师兄的学问虽也不差,但论资历却是不如伏念的,所以张良的教导全数落到了伏念身上。   伏念古厚庄严,性子沉稳如山,且做事一丝不苟,而张良生性跳脱不羁,是以二人间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发生争执。   倒是他这位二师兄,旁人看着虽觉得他性子淡,但张良同他相处久了便觉好似沐浴在春阳下,徘徊在清风里,舒心宁人得很。   加上他这二师兄对他也着实宠爱,时日一久,张良竟放下所有心防依赖起他来,且时常厚着脸皮来叨扰他。   有时甚至原本无事也要想方设法寻个由头麻烦他和他说说话。今日听说秦国斩首十万的消息,张良心里堵得慌,这才巴巴过来,找他吐一吐心中的不快。   颜路握着竹简垂下手,微微坐起身,见张良支支吾吾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呵,说罢,又闯了什么祸?”只见张良低着头,有些难受地说道:“良适才接到消息,五日前秦将桓齮杀赵将扈辄,并斩首十万。”   只听“啪”地一声,原本被颜无繇握在手中的竹简滚到了一旁尽数散开,喃喃念到“斩首十万……扈辄……”   然而也只是那么片刻而已,他很快就敛尽了情绪。只是不免还会在心里问道:杀赵将扈辄也算是替自己报了仇,是他……授意的么?有这个想法也只是一瞬而已。   他觉得:时隔多年对方记不记得自己犹未可知,况且如今他既已为秦王,他们之间终此一生怕是不会再有相见之日了,还有什么可想。这么想着便自然而然将心力转移到了“斩首十万”上来。   如此残忍的屠杀不仅震撼到了小师弟,也让他十分愕然。无论是谁,就算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国家士兵遭受这样的杀戮,也会生出恻隐之心,更遑论这个国家是他的故国。   纵然昔年赵王受扈辄等人蛊惑,下令将他全族屠尽,但终归对赵国还是有些感情的。   他清楚地了解,秦人的野心必不仅限于一个赵国,终有一日他脚踏的这片土地也会因为那人,受一番腥风血雨的浸染。秦国有这样的实力,那人也有这样的能力……   小张良见他一言不发,抬起肉肉的小手在他眼前晃晃,这才拉回他的思绪。他瞧着小师弟问道:“你觉得意外?”   张良年纪虽小,却是聪慧机敏,只见他摇头蹙眉道:“那商君入秦已有百余年,如今秦国一家独大,我山东六国日渐式微,正是他王霸天下的绝好时机。有这样的举动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心寒罢了。现今这位秦王野心不小,不知韩国届时……”   张良显得忧心忡忡,颜路见他小小年纪如此老气横秋不由再次失笑,抬手揉揉他的头发,温言哄道:“既是无力阻止,何须劳神费心。我记得大师兄今日让你抄《孟子》,索性就在我这里抄完,我看书陪你。”   ……   十三年转瞬即逝,一晃眼,秦国大举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亡韩、举赵、臣燕魏、降荆齐,连灭六国,延绵数百年的战乱一夕终结,一个强大的帝国由此崛起。   统一之初,饱受战乱的百姓意外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得以休养生息,坊间因此流传着不少童谣,其中流传最广的一句便是:“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   咸阳宫内。   “赵高。”站在一旁随侍的赵高见自家陛下传唤自己,忙低头躬身道:“臣在。”谁知等了半晌却不见自家陛下有近一步的命令。赵高抬头这才发现陛下手中婆娑着一枚玉璜。   要说这玉璜玉质低劣,样貌粗陋,无非是那些卑贱黔首们的玩物,却被陛下这么珍而重之地握在手中,赵高心里虽有些好奇,但面上异样的神情却更加收敛了起来。   大殿中静得可怕,殿外原本微弱的虫鸣声好似突然放大了数倍一般,绕在赵高耳边,清晰可辨,直吵得他心烦。   过了许久,久到他都快以为自家陛下适才只是一时兴起随口唤了他一声,并没有打算要说什么的时候,陛下说话了。   “昭告天下,朕痛失儿时珍爱的玉璜,若有人能为朕寻到,赏万金。”如果不是赵高平素习惯收敛了所有的表情,此刻脸上怕是写满惊讶和疑惑了。   这玉璜不就在陛下手中么,好端端的怎么会下了这样的命令,赵高摸不透,也不敢再摸,只恭敬地答了“诺”,便匆匆传话去了。   谁知自家陛下顿了顿又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补充道:“找画工照着画一个。”说完东西还拿在手里紧紧拽着,全然没有要交给赵高的意思。   赵高算是明白了,这玉璜陛下宝贝得紧,是断断不愿离身的,唯有请画工到陛下跟前来画了。   皇帝诏令一出,天下震动,有人称赞他是位念旧的君王,也有人偷偷对此表露出不满。但无论如何,这一诏令在全国掀起了股收集玉璜之风。   胆子大些的朝臣差人比着图样做了相似的来献上,赵政对此不置可否,照单全收。   也有不少大臣投其所好,尽管没有寻到自家陛下想要寻找的那个,但还是献上了不少精美的玉璜供皇帝陛下把玩。   便是玉料最差,设计最粗糙的玉璜,其价值一夜间也翻了几翻。   尽管玉璜源源不断地被送进咸阳宫,但皇帝陛下的想法始终令人费解。无论是谁送的,无论送了多少,玉璜再多,他也要一一亲自过目。   但是过目之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叫人收下。这就让人很是摸不着头脑了。   时日一久送进宫的玉璜少了,从初时一日百余个,到后来十个甚至是几日一个。皇帝陛下一直不表态,大臣想要讨好的心也识趣地淡了下来。   皇帝陛下丢失儿时心爱的玉璜一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似乎逐渐被人遗忘……   只是不少人效仿陛下形成了习惯,争先恐后地将腰间配饰换作了形态各异的玉璜。   这一风俗一经形成,君子们便以能佩戴精美的玉璜为荣,玉璜的价值也经年累月的居高不下。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正常来说,这时候应该是十六年后,但是毕竟是小说,为了让两位汤姆苏主角在花(合)样(适)的年龄搞基,我们就骨质疏松一下。那么这里路子16岁的样子,政哥19或20岁的样子。 ②书翻烂了也没查到桓齮当时任的官职,根据之前白起曾经担过的,我诌了一个“左庶长”。顺便说一下,这里不是长平之战……不是长平之战……不是长平之战……只是一次《秦始皇本纪》有记载的战役。   ☆、第 3 章   小圣贤庄内。   “哼,‘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那赵政一贯劳民伤财,倒行逆施,如今就为了找个什么破玉璜便要倾全国之力,怎当得这样的评价!师兄你说……”   看着师兄错愕肿怔的反应,张良后半句话却是主动咽了回去。遇事向来镇定自若的人有这样的反应实属少见。“师兄莫不是知道其间的什么关节?”   颜路①被张良的话拉回现实,自觉失态顿时又恢复了往日从容宁定的样子,平静地说道:“不,适才觉得错愕只因想起儿时的一桩往事。”   张良和这位师兄相处了十多年,却对他的来历一知半解,而他也少有谈论自己过去的时候,今日听他这么一说来了兴致,忙做出一副好好学生的样子戏问道:“良可有幸一闻?”   颜路瞧他一副不得到肯定回答不罢休的样子有些无奈,打趣道:“没个正形,这样子若被人瞧见,儒家三当家风流俊俏的美名也就没了。”   张良听罢,突然笑得有些神秘,故意压低声道:“也不知是谁,本生得端方俊朗,可硬是要蓄须,若非如此,那美名怕是轮不到我这个师弟了。唉,可惜啊可惜!”   颜路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为了引开话题,这才话锋一转缓缓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儿时有个要好的玩伴,后来分开了。分开前我送了他一枚玉璜,我猜他如今一定还留着。适才你说秦皇也在找一枚玉璜,我不过生了些感触罢了。”   张良深知师兄颜路待人虽温和有礼却极不容易对人上心,总会给不熟识的人留下一种淡淡的疏离感,张良能得颜路的青睐实属万幸。   细细想来能被颜路念念不忘之人,那儿时定然是和他交心的伙伴。   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始皇帝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事。   儒家接到消息,皇帝陛下预备东巡,并且打算召齐鲁三杰前往泰山迎驾,商量封禅诸多事宜。   全庄上下已经沸腾了起来,所有人都喜上眉梢,除了三人……闻道书院内,张良、颜路神情肃穆,静静跪于大殿中央。而伏念看着跪在台阶下的小师弟,火气上涌,顿时将“闻道书院”的案桌拍得震天响。   伏念、张良因为接驾事宜吵得不可开交,颜路一反常态似浑然不觉。待到伏念盛怒之下说了句“够了”这才回过神来,忙劝道:“师兄了解子房,一时言语无状也是事出有因,还请莫要责怪。”   事后,颜路遵从伏念的命令将张良拉去慎独院反省,路上见他神情恍惚,只道他还在意被伏念训斥之事,便柔声劝道:“师兄身在其位,虽严厉了些,却也都是为你好,他生气也是怕你做错事今后追悔莫及。”   送走了神情恍惚的张良,颜路一想到就要见到那人,自己心里也有些芜杂。不过片刻也就释然了。   他心想:还未发生的事情多想无益,倒不如好好想想准备如何接驾。不过望着眼前延绵不断直延伸到远处海边的恢弘建筑,颜路又隐隐有些忧心。   如今“小圣贤庄”的圣名名满天下,庄内更是云集了各地儒生中的翘楚,威望颇大。然而拥有这样威望的儒家,必然是要受君王忌惮的,届时接驾若是做不好,只会给小圣贤庄召来灾祸……   薛郡鲁县(今曲阜)。   听说小圣贤庄三位当家为迎圣驾提早几天住进了鲁县的咏归客栈。慕名前来的士子贵族、未嫁少女甚至是早有孩子的妇女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少女们巴巴站在楼下,一等就是一整天。一连几日,也不管见不见得到自己梦中的情郎,皆是乐此不疲。   “啊,你们看到了吗?适才三当家张良先生开窗时向我们这边望了一眼呢。”这话一出立马引来周围七嘴八舌的谈论。“张良先生还望着我笑了一下呢。”“胡说!他分明是在看我,就你这样也配张良先生对你笑?”   房间内伏念巍巍然端坐在案前看书,全然不理会楼下的嘈杂。张良则歪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腰间一个配饰。   “你二师兄去了多久?”伏念猝不及防的问话打破了屋子里的平静,张良沉吟道:“怕是……有一两个时辰了。”伏念闻言淡淡“嗯”了一声,再没后文。   另一面,因为颜路懂些易容换面的法门,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出客栈,伏念便派他去瞧瞧接驾的地方,好有个准备,以免在皇帝陛下面前失礼。   回来时,想到这一回客栈只怕又没了清净,颜路便随意在街上走了走。差不多准备回去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他下意识躲向一旁。   不远处有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葬身马蹄之下,一旁孩子的母亲嘶哑地哭喊了一声便吓晕了过去。   就在一旁的小贩心痛惋惜之际,眼前一道白影掠过,只见一个白衣男子怀抱着孩子在地上滚了一转,就稳稳地落在了街道另一边。   那马背上的人原本也是吓白了脸,见孩子被人救下总算松了口气,匆匆说了句“多……多谢”,就扬长而去。   颜路将小孩带到他母亲面前,又从怀里取出一枚银针将那妇女唤醒,待母子团聚这才一声不响地离开。   只是当时救人的情况太混乱,他没有注意到被他带在身上多年的玉璜已从他怀里滚出来,并被一个小孩捡了去。   这边他径直回了客栈,而那边,捡了他玉佩的小孩没跑多远就撞上了一个人。“哎呦。”小孩撞到的人是一个身长八尺有余的英武男子。   尽管男子有意收敛自己周身浑然天成的贵气和逼人的气势,但落入小孩眼中还是十分可怖。   谁也没料到这一撞之下,小孩握在手中的玉璜也脱了手,落在男子脚边。就在男子身旁的侍从打算呵斥小孩的时候,男子的态度却让他们立马悻悻地闭上了嘴。   只见男子蹲下身,颤抖着双手捡起地上的那枚样貌粗陋的玉璜,哑着嗓子,口中反复重复念着“是他……真的是他……”这样的话。   小孩趁男子不备拔腿要跑,却被男子身旁的侍从提了回来。这一举动总算拉回了男子的思绪,他抓着孩子的手腕劈头便问:“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的?”   他浑然不觉自己用力过大已经捏痛了孩子,加上乍惊乍喜人看着又气势迫人,着实吓人。   孩子“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孩子一哭男子方才觉得不妥,讪讪地松了手,冷着脸对一旁的侍从说:“你们来哄他,朕……我要问他话。”   这些刀尖上舔血的侍从若说杀人那是眼睛也不眨绝不含糊,可要来哄一个小孩,就相当有难度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说好话又是送东西,这才让小孩止住了哭声。“你若答得好,我家……主人自有赏赐。”   孩子点点头,但是迫于男子的威势,不敢抬头,回答起来唇齿打颤,话也磕磕巴巴:“适才……有……有位先生在街上救……救……了人,一时大意落下的,我……我只是……我见他已经走远,又没有折回来,才……才顺手捡起来的……我……”   “你说……是位先生?”孩子双手搅在一起,怯怯然的模样让男子想起他记忆中的孩子,那孩子就算面对工于心计的赵王,身处朝臣满座的宴会也丝毫不怯弱。不仅不怯懦,反而神情泰然自若,举止落落大方。   也不知这些年他过得可好……男子脸色阴晴不定,让孩子更加害怕,半晌才点点头,只想快些结束了才好。   “是个怎样的先生?”“是……是个一身白衣的先生,高高的,很……身手很好,能……能从一匹快马下救出人。长得……长得……面色有些蜡黄……算……算不上多好看,但是他……他脾气很好……”   赵政全然会错了意,颜路出门时为防止麻烦易了容,所以看起来面色蜡黄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加上听说他穿的是白衣,赵政便以为他过得不好,心中不免隐隐作痛。   孩子一口气说这么多实属不易,原本以为这些凶神恶煞的大人会放他走,却不料……“他往什么方向去了,你带我去。”   孩子带着赵政往颜路离开的方向一路找去,却寻不见人。赵政眼看翌日便要见齐鲁之地的名士,还要准备过些时日的封禅大典,哪里有空亲自找人。   按捺下心中的激动,他着意身旁的侍从去找。并且是要求务必将人找到,恭恭敬敬地请过来。交代完这些,他方才闷闷不乐地回了行宫。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大家可能注意到了之前的称呼是“颜无繇”,那是因为那时候他没有及冠,是没有字的,只能叫他的氏+名,而现在他快奔三了,及了冠自然得了字,可以叫“颜路”了。   ☆、第 4 章   翌日,天不亮皇帝陛下的仪仗便整齐地出现,延绵数里长龙一般从鲁县一路铺排到行宫。   鲁县几乎是万人空巷。尽管百姓们被身着精铁铠甲的士兵重重阻隔,尽管听说皇帝陛下是坐着马车来的,并不一定能看到他,但也不妨碍他们的热情。甚至有相邻郡县的百姓,从前几日开始就赶了过来。   只因这样的场面,这样的阵仗,就连昔日齐王还在的时候,也是摆不出来的。活几辈子也未必能瞧到的热闹,今日能饱眼福,也算不枉此生了。   与百姓看热闹的心情相比,齐鲁三杰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他们站在官道上等待了近一个时辰,也未见着皇帝陛下的车舆经过。   不仅如此,周围还围了不少少女少妇七嘴八舌地看着他们指指点点。   初时三人还庆幸有士兵的阻隔,到了后来有位胆子大些的妙龄少女直接拿起手中的白茅往他们身上砸。   这举动一出,倒是乐坏了一旁有先见之明的小贩,只因为他兜售的正是白茅、彤管一类的定情雅物,他转眼便转了个满钵,周围的小贩见势也纷纷效仿。   一时间鲁县的白茅、彤管就像昔年皇帝陛下的玉璜那般抢手。整个鲁县的白茅、彤管都堆到了齐鲁三杰的脚下。   光凭这一奇观,也足以让前来瞧热闹的人唏嘘感叹许久了。   饶是颜路如何好定力,看着脚下堆积成山的东西,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被砸最多的是师弟张良,东西已经没到了膝盖。颜路自家也被砸了不少,脚下早起了小山包。独独大师兄,其实适才也听到不少仰慕他的言语,只是他神情冷硬,这才让不少少女起了退缩之心,只敢拿眼睛默默地瞟他。   就在颜路出神的空档,人群中开始发生了变化,嘈杂声由远而近地被整齐轰鸣的马蹄声淹没,便见远处的人群如潮水一般跪了下去。   颜路瞥见师弟张良神色有异,这才压低嗓音轻唤了一声“子房”。幸而张良只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就缓和了下来。   簇拥着马车的仪仗由远而近,很快皇帝陛下的马车就开至三人面前,三人正了神色打算下拜。   “慢。”被一旁的人出声阻止,颜路观其服饰,见其形貌,大抵能猜到他就是中车府令赵高,这才跟着师兄伏念向他拱手一礼。   赵高也不废话,直接告诉他们:皇帝陛下已于昨日提前到达了行宫,让他们跟在仪仗后面一起去行宫拜见,现在不必多礼。   三人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白茅飞絮,重新整理好仪容,这才跟在车舆后面进宫。   行宫由低到高建在一处小山丘上,背靠绝壁,显是花了不少功夫。张良看在眼里不禁在心里冷哼一声。很快三人就被一名寺人①引至一个大殿外等候传召。这时颜路一反常态,有些木讷失神。   伏念眼疾,发现了他的异样,却是有些奇怪。以他对这个师弟的了解,他不是见了这种场面就怯场的人,甚至说论镇定自若他一直不如这个师弟的,却不知今日他为何如此。   眼看有人来传话让他们进去,师弟却浑然不觉,伏念不得不轻轻撞了他一下。   三杰缓缓走进去,到了大殿中央,才缓缓跪了下去。赵政见三人仪态举止从容且不卑不亢,不由生出了些许好感。   虽然他们低着头,但三人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却是令人不可忽视。   为首的掌门伏念巍巍然如山岳,浩浩然似江河;左手边的二当家颜路融融如春阳,端方似修竹;右手的三当家隽逸似朗月,风流似玉树……   “果真名不虚传,齐鲁三杰个个不凡。”威严沉稳的声音在颜路耳边响起,他却只觉得与儿时的记忆相差太多。   儿时那个孩子虽倔强,却别扭得紧。二人相处时他为了照顾自己的情绪,时常在作出一两个字回答后,觉得不妥又会笨拙地加些补充。   话少,看着冷,其实内里十分体贴,只是他不好意思承认罢了。像如今这般沉淀得威严庄重,分明是情理之中,却还是有点意料之外。   颜路这才有些恍然,到底过去这么多年,一直被他藏在心里的……只是儿时的记忆罢了,眼前的天下共主早已经不是那个人,一切断不可掉以轻心。   “陛下谬赞。”伏念应答井井有条,张良一言不发,颜路心事重重。   “三位先生不必多礼。”伏念张良站起来后便不卑不亢地抬起头,颜路在心里别扭也只是片刻,叹了口气对自己道:罢罢罢,终是要见面的,过于逃避反倒有些刻意的嫌疑,于是也缓缓抬起头。   赵政的目光从张良身上移到伏念身上都无异样,唯独落在颜路身上时呼吸一滞,膝盖前的衣料被他抓得皱成一团。   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人变化不小,但那双眼睛不会认错的……阿繇……无繇……难怪这么多年寻他不到!   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赵政方才将自己胸中激荡的情绪控制下来,不让在场另外两人察觉。   他艰难地将目光从颜路身上一点点挪开移到伏念身上,然后道:“朕忽觉得身体不适,今日失礼了,三位先生莫怪,朕会派人将你们送回去。”   从未听过赵政有什么疾病,适才也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但看赵政的样子确实不像作伪。伏念张良心中不解,颜路却明白得很。   不想见到自己么?也好……   谁知三人起身告退,刚一转身便听身后的人又道:“朕听闻……儒家二当家医术不凡,便留下给朕瞧瞧罢。”   颜路脚步一顿,身形一僵,忙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赵政以命令的口吻说出的话实在不容反驳,伏念张良还想说什么都被颜路以眼神制止。   “是。”颜路转过身,躬身行了一礼。待伏念张良离开,赵政立马遣散所有宫人。二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任之前心绪如何翻涌,现下却都没有说话……   这哪里是面色蜡黄?面容保养得当,生得十分出彩;身上穿的也不是白衣,而是一身端正素雅的蓝白儒服。分明活脱脱一个身形挺拔端方俊雅的君子,哪里是什么落魄任侠?   一身气势逼人的华贵黑衣,一副苍松劲柏般的身姿,加上睥睨天下的王者气度,哪里还像儿时那个落魄却倔强的孩子?   二人相互打量着对方,却都不说话。随着时间的流逝,空旷的大殿里气氛开始诡异起来。   突然一只有些颤抖的手伸至颜路眼前,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赵政见他如此反应,心中隐隐有些不悦,便往前逼近了一步,自顾拿下他额前刘海上一点白色的飞絮,往他眼前晃了晃。   颜路难得有些窘迫,尴尬地轻咳一声道:“适才来的路上……”谁知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嗯,朕……我听人说了。看来儒家二当家颇受欢迎啊。”这么一问一答过后,双方再次沉默了下来。   “为何不来?”虽然是平静的语气,却不自觉地带上几分咄咄逼人的味道,赵政说完自觉不妥,又有意缓和语气补充道:“这些年明知我在找你,为何不来?”   有那么片刻,颜路好像觉得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孩子一贯话少,又怕他误会,总是说完又急着补充。   颜路想得出神,浑然不觉自己的嘴角渐渐漾起了笑意,面色也柔了下来。那样子像春阳融冰一般,让赵政原本有些埋怨他的心顷刻柔了下来,人也跟着呼吸一滞。   “物是人非,陛下和我早已不是当初的总角稚童……”其实适才赵政的举动让双方都找回了些原来的感觉,二人间相处的氛围也似乎没有那么的尴尬了。   只是他的回答让赵政觉得失望:难道身在高位,注定成为孤家寡人?   但赵政忽然在袖子里摸到一个硬物,又让他打起精神问道:“那枚玉璜你可带在身上?”   颜路想起昨日玉璜丢失一事,莫名有些心虚,只是面上还是神色如常,缓缓道:“本是一直带在身上,可昨日救了个孩子……”   不知怎么的,“一直”两个字使赵政感到欣喜若狂,然而转念一想怕颜路为难,又忙按捺下心中的狂喜将那枚玉璜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邀功似地送到他面。   原本丢失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颜路也是十分地错愕,原本清湛的眼睛显出几分浑浊:“怎地……”   他正要伸手去拿,赵政却又将东西捏回手里,拿出另一枚,珍重地递过去道:“既然到了我手里,你那枚就归我了,这个给你。”   两枚玉璜虽生得一样,但其实细看是一左一右,拼合起来时恰巧成一个环形,颜路那时候拿的是左半块,而赵政拿的是右半块,这回却换了个顺序。   颜路看着他这一举动不由地在心里失笑,原本庄严肃穆杀伐决断的君王,何时变得这般孩子气了?不,就算是小时候也别扭得紧,哪里会像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日更哦,打滚卖萌,有在看的亲没吗?文好不好都请多多提意见和建议,只要诚心提意见的,本文的卤煮是一定会接受的,而且越是毒舌卤煮越是喜欢,啾啾哒。】 注释: ①寺人:那时候对阉人的称呼。说到这里不得不给赵高正个名。当时的“宦人”并不一定是阉人,而是任职与宫内的人,像赵高,他有女儿,女婿也做到了咸阳令,应该不是大家口中的阉人。   ☆、第 5 章   颜路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要从赵政手中取过那枚玉璜,一个不经意,指尖便碰到了赵政的掌心,温热的触感令赵政身子一僵,颜路却浑然不觉,自顾将东西收到怀里。   儿时那双软软糯糯的小肉手,如今已经变得修长,褪去了稚气,完完全全的取代的是男子的阳刚。   玉璜以及颜路指尖温热的触感离开赵政掌心,他心里突然有些空荡荡的。   “陪我两日?”颜路张了张口要拒绝的话还未脱口便被阻止,“你不准拒绝。”说罢便直接酿着他走到外殿去:“来人,传王奉常。”   赵政属下办事效率极高,不过片刻奉常王昌①就被人带着匆忙前来奉召了。“封禅大典老奉常准备得怎样?”   王昌人上了年纪,反应极慢,适才被侍卫风风火火夹带着跑过来,气还没有理顺,于是喘了许久。   然而他见赵政脸上隐隐有不耐之色,忙吊住一口气道:“大致的章程……老臣已经安排妥当,唯有些东西还在整理,明日便可呈给陛下过目。”   王昌知道以陛下对此次封禅的重视,许多地方都是会垂询进度的,甚至要紧的地方还会亲自敲定每个细节。   “明日就不必给朕过目了,朕相信老奉常和你手底下的办事能力,只是后日要辛苦老奉常将敲定的结果呈上来。”   “这……”可怜王昌一把年纪,一路小跑过来已经是喘息不已,身上早起了薄汗,这会儿在一旁听完吩咐更是紧张得浑身汗涔涔的。想拿袖子去擦拭额头上的汗,却又怕君王跟前失态,王昌生生忍住。   他心想:自家陛下的命令虽然减少了他的工作量却也无形之中给他施加了压力。陛下不提前过目,难保自己这边定下的章程中出现令他不满的地方。届时再改,不仅仓促更是会在陛下心中留下一个无能的印象,惹他不快。   赵政见他一脸犹豫错愕的样子有些不耐,摆摆手道:“行了,就辛苦老奉常回去多下下功夫。”得了陛下的命令,王昌哪里还敢再耽误,行了礼,便匆匆赶回去反复修改定下的章程。   王昌退下,赵政又找来李斯、赵高,相比之下李、赵二人应对就如鱼得水从容很多。“朕明日要离宫一趟,宫中就由你二人坐镇,理由么……就说朕身染风寒,闭门休息。”   李斯、赵高显得十分平静,二人接到同一个命令,连对视也没有一个,自顾恭敬地向赵政行礼,低头答“是”。对于这两个人精,赵政一直是很满意的,所以许多事情都能够放心地交给他们二人去处理。   其实在这紧要关头赵政却突然要离宫,二人不是没有疑惑,但是侍奉君王讲究的就是一个“不闻不问”,所以他们虽然也会对这样的命令摸不着头脑,却绝不会质疑,更不会犹豫,对答恭敬果断。   赵政再次回到内殿的时候,颜路正站在一张琴前凝神看着,连他何时进来都没有察觉。   这一举动惹得赵政心里直犯嘀咕,感情自己还没有一张琴重要,心里想着不自觉就抱怨了出来:“你何时对我比这个死物认真,那我就该庆幸了。”   颜路回过神来,知道他指的是适才要自己留下的事,想到他不给自己拒绝的机会,直接召来所有人安排好了一切,虽然没有不悦,却还是有些别扭。   所以颜路当下也不客气,似笑非笑地揶揄道:“那只能委屈陛下先成为这张琴了。”在一个死物上较真你好意思?   打从亲政,赵政何时被人这样噎过,不过想到自己确实有些越活越回去了,又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颜路看在眼里转移了话题:“原来‘号钟’为陛下所得。”古有楚庄王的“绕梁”、齐桓公的“号钟”,都在琴人心目占据着极重的分量。颜路一向性子清淡,却独对音律有着极大的兴趣②。   面前的“号钟”让不喜外物、用琴只要音色过得去便不会强求的颜路也不禁多看了几眼。赵政见他颇感兴趣,上了心,忙问:“你喜欢?”颜路微微摇头道:“‘号钟’之名琴如雷贯耳,不过好奇随口问问。”   “送你。”赵政说的干脆,颜路却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人小时候就是这脾性,坐拥天下后,果然更是变本加厉了。“多谢陛下好意,送琴倒是不必,能让我用‘号钟’抚一曲便好。”   二人重逢,赵政这边喜不自胜,偏颜路对他一直保留着淡淡的疏离,一口一个“陛下”也不愿喊出小时候的称呼,赵政虽然失落却没有灰心,只道终有一日二人间会回到过去。   颜路不愿接受,赵政也不愿意勉强,好在对方还是对他提了点小小的请求,他总算有些欣慰,应道:“能听你抚琴自是再好不过。”   颜路也不客气,抱了琴由得赵政指引在一方高低适中的小案前跪坐下来。因为这琴一直有人打理,没有出现严重走音的情况,颜路只略略调了几下便准备就绪。   饶是赵政一早见他调音的动作娴熟利落,又细细注意了他左手大指右侧肉甲相连等处的异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他一手好琴技深深震撼了。   痴痴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指尖在琴弦上从容地抹挑勾打、吟猱绰注,怔怔听着一曲雄浑的《高山》,直到颜路指咽声停,赵政都还沉浸在琴曲中不可自拔。   早在颜路自己弹出第一个撮③音时,便十分激动了。只因其浑厚松透的声音的实在不负“号钟”的圣名。   寻常的琴,音虽沉却小,便是好一点的也没有如此浑厚。用这琴抚《高山》实在是上上之选,先前未尽之意得了个圆满,颜路已经很满足了。   待他不疾不徐地站起来将琴抱回去,赵政这才回过神来。适才颜路凝神抚琴的样子实在太过赏心悦目,既有男子的阳刚,有又带他一贯的从容。   分明是实实在在的男子,却让赵政没来由地心跳加快,屏住了呼吸,只是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看见他宁淡的神情又觉得亵渎了他,这才甩甩头,将心中那些旖旎的想法甩掉。   “原来你琴抚得这样好。”赵政毫不吝惜地赞道。颜路是个中高手,自然会因琴择曲,单看他今日选择《高山》便知他深谙琴道。   颜路唇角含笑收下他的赞美,也不忸怩作态,神情平和自然,只淡淡答道:“每个儒家弟子都要习琴,偏巧我也喜欢,平时就练得勤了些。”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颜路这般性子也是从前赵政喜欢的原因,说起来二人这点倒是十分共通,都是这样干脆利落的人。   当晚,赵政好说歹说哄颜路喝了不少酒,幸而颜路酒品好,喝到双眸微醺了,也只是安静地伏在案上。   赵政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将人扶到床榻上。一旁的宫人们看得眼睛都直了,自家陛下何时对人这般体贴过,亲自服侍不说,还一脸理所当然。   便是上回外邦送来的美艳姬妾也没见陛下如此上心的。赵政哪里有空理会宫人们的想法,大手一挥屏退所有人,让他们守在外面。   殿内很快安静了下来,突然间,二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从前颜路在赵政那里看书看得晚了都是赵政将他安置好的。他站在床榻边上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才跟着躺上去。   翌日颜路从梦中醒来,恍恍惚惚间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个什么,想起昨日的事情,这才匆忙将那个“东西”松开。   他睡得迷迷糊糊有个习惯,尤其是小时候二人睡一起时,会不自觉地抓住赵政的手腕,这么些年一个人睡惯了也还是喜欢抓住被角入睡。   而昨日和赵政同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这才……赵政揶揄的声音适时响起:“你小时候的手全是肉,尤其是夏天,一出汗黏黏糊糊抓得我难受,偏生睡得沉我也不好叫醒你。”   “咳,失礼了。”颜路轻咳一声,说话难得没有底气。赵政却高兴不起来,难得以为二人又亲近了些,不想对自己还是生分,怏怏道:“今日我们出宫去看看。”   “可是师兄和师弟怕是还在担……”他“心”字还没说完就被赵政打断:“我已经派人转告他们说……我病情加重,劳烦你再留了些时候。”   颜路看着他早已安排完一切,有些哭笑不得,又瞧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忍拂了他的意,只好点头。   二人收拾了一番,便要出行,颜路却主动拉住赵政让他等等。赵政虽有不解却还是由他作为。“陛下跟我来。”   看着颜路在自己脸上涂涂画画,感受着他温热的指尖不时在自己脸上摆弄的感觉,赵政颇为受用,只是没过多久就完成了。   赵政觉得那手指婆娑在脸上的触感消失有些遗憾,但还是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向铜镜。只那么几下,自己英武不凡的脸就成了蜡黄无光的“树皮”。   “委屈陛下了。”赵政琢磨着:自己现在倒是真委屈了,可眼前这人先前有给他机会让他说不答应吗?就在赵政神思游离的时候,颜路也把自己的脸摆弄了一遍。   今日赵政穿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黑衣,而颜路却挑了件不显眼的白衣。看着眼前的人,赵政突然有些咬牙切齿:这可不就是那天担心了许久的一身白衣面色蜡黄么?当时只道他过得不好,却不想是这样过得“不好”的。   颜路不明其中缘由,只当赵政不满意自己的样子,这才问道:“若是陛下不喜欢,我……”赵政怕他误会,这才拉着人一面往外走,一面解释那日被小孩撞到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本文日更,打滚卖萌,有在看的亲没吗?文好不好都请多多提意见和建议,只要诚心提意见的,本文的卤煮是一定会接受的,而且越是毒舌卤煮越是喜欢,啾啾哒。】 注释: ①奉常是当时秦国掌宗庙礼仪的。但是那时候具体是谁担任的,我不知道,胡诌的人名。汉改为“太常”。 ②以前秦时的网页游戏有个张良送颜路琴的梗(没少被我拿来YY颜良、良颜)。从故事来看,颜路对琴应该是非常有研究的,而且自己也是高手中的高手,才能得制琴名家旷优的青睐。 ③其实按理说《高山流水》唐朝以后才拆分的,当时的琴和现在的古琴也不太一样,但还是按现在的写,还有卤煮写这个弹琴的情节不是为了占字数,而是颜路精通、喜欢琴和后面的情节有关,先铺垫一个……   ☆、第 6 章   赵政不日便要在泰山行封禅大典,是以泰山一早便被训练有素的士兵戒严,二人去不得。能去的只有紧邻鲁县的驺县峄山。   此刻不少百姓为了瞧热闹都汇聚到了鲁县,颜路、赵政一路纵马至峄山,路上乐得清净。   赵政不久前才上峄山立过石,对峄山的环境很是熟悉,倒是颜路,虽然一早听说过峄山的美名,却从未来过。   峄山相比泰山虽算不得巍峨高大,却以其小巧之体、玲珑之态,形成独具一格的秀美。“先师登东山①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赵政也颇有感触,前些日子来峄山,空有百里仪仗簇拥,却没有今日与颜路并肩远眺来的充实,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成了天下人仰望的皇帝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未免高处不胜寒。   “从前我说过,如有今日,我会把最好的给你。”颜路看着山下的壮阔之景张了张口要说什么,赵政看在眼里又自顾补充道:“我知道,如果真这样做,反倒是折辱了你。但还是想让你明白,当初绝非戏言,今后如有需要随时找我。”   “陛下……”颜路听他如此说,说没有动容是不可能的。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心也跟着柔了下来,唇角缓缓漾起笑意,同照在脸上的阳光交相辉映,周遭景致黯然失色,直晃了赵政的心神。   怕颜路察觉自己心中龌蹉的想法,赵政忙定了心神,有些懊恼地抓住他的手腕往回拖。“我饿了,那里好像有户人家,我们去找些吃的。”   颜路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哪里看到半点人烟。不过赵政一再坚持,颜路也没有法子,只当自己又做了什么惹得他闹脾气。   在二人的儿时记忆里,赵政总仗着自己比颜路年长,事事都要让着颜路。倒是颜路时常眨着水润润的眼睛要他抱,弄得赵政再寒着脸也得妥协。   如今则怎么瞧都是二人的角色作了颠倒,成了颜路事事让着赵政。当然,众人跟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是决计不会承认此刻自己越活越回去,正在同颜路闹脾气的。   “就在前面,快到了。”颜路跟在赵政身后,无奈地提醒道:“这是陛下说的第十一个‘快到了’。”前面分明没有人烟,赵政却硬要坚持。   他初时还信心满满,仗着自己是受命于天的皇帝一定会受上天眷顾,找到人家。随着时间的推移,二人在山里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这才开始心虚起来。   不过赵政是不会承认自己心虚的,攒足了底气道:“朕说快到了,便是快到了。”一心急连“朕”都冒出来了,颜路听在耳里,心里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怕伤他的面子。   赵政心中闷闷,不料穿过一片树林果真见着不远处有户人家,二人皆是喜出望外。“朕果然承天保佑。”这话虽是感叹,但看着颜路说却又变成了另一番味道了。   颜路看来好像邀功一样,不禁失笑:“那便恭喜陛下了。”说完不再看他,自顾往有人户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个单门独户的土屋,里面住了对老夫妇和一个总角稚童。“老丈,我兄弟二人在山里转了许久,实在是又渴又饿,不知可否叨扰老丈讨些水和吃食?”   颜路见赵政板着一张脸,实在不合适让他开口,这才自己亲自上前询问。   老夫妻见他生得端方,笑容又温和,生了好感,忙着招呼:“两位先生都是贵客,快别客气,来院子里坐。老妻,快去弄些东西来。”老妇人连连应了迈着蹒跚的步子进屋做饭。   老妇人听闻二人又渴又饿,索性做了黍酏。又想到家中从没有来过这样斯文有礼的客人,心中欢喜的紧,咬咬牙将家里仅剩的一点醢酱②拿出来放在黍酏上,再盛了些山中清泉水,利落地端到了院子里。   “山中吃食粗陋,还请两位先生不要嫌弃的好。”在老妇人看来,二人和老翁聊得正酣。其实是颜路为了圆场一直在询问老翁家里的情况,又讲了讲二人路上的见闻哄老翁开心,而赵政只听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时说上两句,若有时态度生硬颜路少不得还要从中周旋。   这会儿东西端上来,两位老人却说什么也要让二人先动。不知为何,赵政突然站了起来,将站在一旁巴巴看着这边的孩子拎了过来。   小孩被他的动作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赵政将孩子抱着坐下来,又对两位老人问道:“怎地不让他吃。”适才颜路背对着孩子,没看到孩子咽口水的样子,倒是赵政眼尖,这才将孩子带过来。   “我们老两口怕这娃子扰了两位的清净,这才不让他过来的。”颜路见孩子眼巴巴盯着黍酏上的醢酱,料想这点东西于他们来说已经很是珍贵了。   赵政也同样察觉了这点,这才让孩子坐下,将自己跟前的陶簋③推到孩子面前,又拍了拍他的头道:“这个你吃。”他动作算不得温柔,但此刻孩子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怯怯的了。   赵政做完一切这才抬头对颜路说:“你我同食一簋。”颜路看孩子已经抱着陶簋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自然而然地也点了头,拿木勺舀起黍酏放入口中,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二人吃完又在院子里站了站消食。刚来的时候,小孩碍着赵政没有表情的脸,看着温和的颜路,怯怯地想过去又不敢,这会儿胆子倒是大了起来,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一点点蹭到了赵政身旁。   “你不怕我?”赵政剑眉倒竖佯怒道。孩子眨巴着眼睛,抓住他的手腕软软道:“不怕。”赵政转而看着一旁的颜路笑道:“这孩子倒是有些像你小时候。”   谁知颜路没答话,小孩却有些赧然,糯糯地说道:“宝儿可没有那位先生生的好看。”小孩子词汇贫乏,一时找不出什么能形容颜路的词来,便用了“好看”二字。   其实颜路蓄须多载,加上习武多年,身形挺拔修长,身上并无一丝一毫的女气,却总能给人一种好看舒服的感觉。   与其说他胜在长相,莫如说他胜在一种风度。一种绝无仅有,他人模仿不来的风度。只因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文简理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那我呢?”赵政问出这句,摆明了全然不知脸皮为何物。“先生你也好看,但是不一样的。”赵政不依不饶:“怎么不一样?”   孩子抓着头发想了很久,才挤出几个字:“这位先生如月亮,你……你如太阳。”赵政听后大悦:“哈哈,不错,日月交相辉映,甚好。   ”颜路摇摇头,无视这一大一小“奇怪”的对白,眼神早落到了远处树木青葱茂密之处,看得十分出神。   便是颜路在小圣贤庄也难得有这样偷闲的时候,更别提政务缠身的赵政,何来这样清闲的时间逗弄孩童。   二人深知离了这里便再难有这样的机会,都十分珍惜。又坐了一个时辰,二人见天色不早便偷偷留了些钱告辞离开。   路过树林的时候,二人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默默对视了一眼,继续不动声色地往前走。走到一处碎石路,颜路弯腰在地上抓起几块碎石,首先发起了攻击。   只见他指尖一动,一块小石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中了对方的头,人倒在地上鲜血直流。   颜路平素看起来温和无害,不喜争夺,更不随意取人性命,但生死攸关下手丝毫不含糊,赵政不由地低喝一声“好”。   因为训练有素,这些人很快就回神提刀冲了上来。赵政、颜路空有一身本领但奈何手无寸铁,近身扭打并不占优势。   好在他们都反应迅速,一开始便以夺刀为目的,加上一个下手狠辣,一个下手果决,这才没有落到下风。只是双手终归难敌四拳,刺客一波一波涌上来,二人渐渐开始感到吃力。   赵政适才已经放出信号,影密卫接到消息赶过来还要些时候,这样的关头,能撑一刻是一刻,都以保存体力避免受伤为主,并不恋战。   “你们是谁派来的?”赵政问得杀气腾腾,对方却没有被他震慑住。见他们极有组织有纪律,并且有很强的心理素质,二人都觉得有些不妙:照这样的打法,只要他们体力用尽,等待他们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你先走。”二人的声音毫无预兆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本是心系对方的安危,却未料到是这样的情况,两人都楞了一下。忽而相视一笑,谁也没再提让对方离开的事,满是疲态的脸上隐隐又找回了些光彩。   眼看着时间越久二人的注意力越是难以集中,趁颜路正在与面前的人周旋,有人突然在他背后偷袭,赵政为了挡住那把偷袭的刀,一个不防备自己手臂上中了一刀,顿时鲜血直流。伤口虽不大显眼,但周遭的黑衣很快便被血水浸湿,赵政皱了眉。   亏得颜路强打起精神为他挡开所有攻击,这才让赵政有机会作短暂的休整,从疼痛中缓过来后,方才能继续作战。   眼瞧着林中已是日薄西山的黄昏景象,颜路、赵政面对一轮又一轮如潮水般的攻击都快要脱力之际,影密卫终于赶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东山:这里就是峄山,也叫驺峄山,后来改“驺”为“邹”成现在的邹译山。 ②黍酏(yǐ):黍米煮成的粥。醢(haǐ)酱:肉酱。 ③簋(guǐ):用于盛放煮熟饭食的器皿。   ☆、第 7 章   有影密卫的保护,颜路当即毫不犹豫地弃了刀,拉过赵政专心为他处理伤口:“没有伤筋动骨,还不算坏。”赵政连看也不看,由得颜路折腾自己的手臂,便是痛极了也只是闷闷哼上一声。   末了还有闲心打趣道:“你看,先前我在两位先生面前说要留你替我瞧病,还真是给我说中了,这下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颜路见他还有功夫说笑,下手也不留情,有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当即痛得赵政白了脸。   “你刻意的。”赵政咬牙切齿,颜路却笑得“温和无害”:“不敢,陛下有闲心说笑,不如想想之后的封禅大典。”   赵政知他在关心自己,心中一暖,但对自己的伤势还是有些不以为然。“老秦人有今日,那都是踩着刀尖走过来的,我这伤算什么?”颜路见眼前之人说起自己是老秦人时满脸骄傲的神色,无奈地摇摇头。   二人回到行宫已经是深夜,颜路本欲就此离开,被赵政再三挽留,加上也怕自己三更半夜回去扰了师兄、师弟的清梦,只好作罢。   翌日醒来发现自己还是抱着赵政的手臂睡着了,有些懊恼,匆匆对赵政说了句:“得罪”,便要起身。“秦国若改你们所谓的霸道治国为儒家的王道,你可愿留下来?”赵政的声音冷不防从颜路身后响起,颜路撑着榻沿的手就此一僵。   他顿了片刻,旋即洒然一笑:“莫说法家主张百余年来已在秦国根深蒂固,就算秦国还能容下儒家一席之地,出世入世也该由掌门师兄做主……我能有今日,全仗小圣贤庄之恩,师兄师弟之义……”   虽犹有未尽之言,但赵政却已经明白:身份使然,身不由己。   如今商君之法在秦国早已如深深扎跟在秦国的参天大树,想要撼动谈何容易。当年孝公时的变法同树根破石,漫长而艰辛,如今要想变法为儒,同样绝非易事。   况且从赵政真正内心想法来说:论治国,法家之说才是最切实用之学,儒家之说,相比而言可行性却是……   但事情也并非没有转机。法之精髓就在于一个“变”字,眼下距孝公强秦的时代已过去百余年,局面早有大大的不同。此时数百年的混战终结,天下初定,法家主张在这时候又显得过于霸道了。所谓刚极易折,若能用儒家主张加以中和,或许届时又能开创一番新局面……   赵政心中有了计较,但在没有定出完整章程的情况下,也不愿意空许颜路、空许儒家什么诺言,于是没有再提此事。   他急忙召来宫人服侍他穿戴整齐,颜路却早已经收拾妥当侯在了外殿。“用了早膳再走?”赵政有些期待,颜路却摇摇头:“不了……”二人一时无话,颜路见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顿了顿又加了句:“陛下保重。”这才离开。   颜路回到咏归客栈,伏念、张良都已经起身。张良有些沉不住气,忙拉着颜路问:“赵政有没有为难师兄?”伏念见他在被重兵监视的地方如此不加掩饰,蹙眉沉声提醒道:“谨言慎行。”   颜路怕两人三两句又势如水火,忙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说起了自己的经历。颜路话不多却达到了解释的目的,真真假假地解释道:“秦皇遇刺手臂受了些伤,加上又受了点寒,这才疼痛难忍,我施了些药现下已无大碍。”   张良联想到那天三人在官道上空等的情景,这才在心中冷哼:原来是遇刺了,难怪瞒着众人先到了行宫。   不过经此一事张良也就更留了个心眼,赵政狡诈多疑,日后刺秦还需再作万全的准备。颜路一贯话少,伏念、张良得了他的解释也就没有再多问。   次日,三人得赵政再次邀请入宫,这回待遇却比上回好了不少。三人此刻安然跪坐在殿内,先前更是连跪礼也被免了。颜路有意瞥了赵政的手臂一眼,见他似乎没什么大碍,也就放下心来专心应对问答。   赵政简短地同三人客套后便切入了主题:“寡人曾闻荀卿赞我秦国:‘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①’。又云‘然而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是何也?则其殆无儒邪!②’朕如今反复琢磨,也觉得荀先生这番话有几分道理。”   赵政这番话听在颜路耳中,令他骤然想起了昨日他离开前问自己的话,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听在伏念耳中却是有些激动了,虽说赵政说这话是出于试探,但若能应对的好,也未尝不是儒家入世的一次机会。   而听在张良心中,却只是心寒。他觉得赵政无非是戏言,以秦国的状况还真能突然重用儒家不成?   伏念虽然心中欣喜但还是十分冷静,他清楚地知道:秦自六国时,所信任任用的人,大抵都是三晋③的功利之士,因此多年来所染之学大体限于三晋,而齐鲁之学少有染涉,亦无情欣赏。要想被接受,不是急切地否定三晋之学,而是将自家的主张摆在合适的位置,先占据一席之地,再徐徐图之。   想通了关键,伏念这才缓缓道:“师叔所说也是伏念心中所想,秦以法而霸是不争的事实,秦得横扫六合非法不可。然法之学说大体因利就便,趋于目下功利而止,故其论:尚权利而薄文化,此法学之不足。纵观往昔,日驰月骤,变动不止。再思今日,天下大定,百姓安命。伏念窃以为,陛下当前所思不仅要趋于眼前,更应放眼身后。”④   伏念未尽的意思是:我儒家之学正是谋求将来的彻底改进,是陛下的千秋之功。   他所说其实正是赵政所想,这一番话大抵同他昨日所思不谋而合。赵政又分别问了三人一些事情,三人进退有度,对答如流,令赵政十分满意。   只是他隐约觉得三当家张良与意气风发之名有些相左,整个过程他都沉默寡言,除非自己点名问了,他才答个三两句。不过虽然话不多,但不得不承认这短短三两言鞭辟入里,着实令人大感畅快。   起先动了重用儒家的心思,全因颜路,但一番交谈下来,他发现三人是真有些才学,若能好好与秦国磨合,他日未尝不能君臣相得益彰。   正当此时,李斯、王昌突然求见,赵政说得兴起,想起他曾让李斯着手泰山立石⑤一事,索性又道:“李相,朕念你辛劳,欲替你分些担子,打算将登泰山立石拟铭文一事交给小圣贤庄,你看如何?”   刻石颂德是大事,自家陛下突然将拟铭文的事情交给一个外人,李斯心中若说没有不满是不可能的,只是不满归不满,他面上还是一派谦卑恭谨之色,又作如释重负的语气道:“多谢陛下垂怜,将拟铭文一事交给名满天下的小圣贤庄,的确比交给微技薄名的臣要妥当许多。”   赵政满意于李斯的识时务,又道:“行了,李相也不用自谦,你的字古厚凝重,颇有气候,届时刻石,字还是由你来写。”   帝王讲究的就是一个平衡之术,厚此薄彼是十分忌讳的,让齐鲁三杰拟碑文,李斯题字,实则是在传递一个信息:既不会废法从儒,也不会薄儒厚法。   陛下要启用儒家,这一认知让李斯立刻出现了危机感。多年前,李斯有感于孝公商君君臣共同强秦的默契,怀着对孝公子孙的仰慕之情,仅仅揣着一卷手抄的《求贤令》便独身来到了秦国。   纵使《逐客令》出,也没有使他心灰意冷,那时还是一个小客卿的他,抚着孝公《求贤令》漏液写下《谏逐客书》,终为自己的理想抱负铺平了道路。   如今秦国虽横扫六合,吞并八荒,大定天下,他李斯虽身居高位,却清楚地知道,秦因此损耗了不少气数。当此之时,他愿为商君第二,与君王同心同德共创盛世。   偏偏这样的时刻,儒家却成了他最大的阻碍。此番陛下东巡只是同儒家掌门商量封禅,要他们拟出铭文那么下次,下下次呢?出巡前市井间偶现的传言他是不信的,可是如今?   大公子的偏好,陛下的青睐,使他不得不重视起来。赵高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是他白天说的没错,有大公子的偏袒,还有陛下对颜路的特殊感情……儒家或许会成为自己的威胁。   只是李斯突然想起今日得到的一点情报,似乎可以用来做一番发挥。觉得事情还有转机,他才稍稍放下了心。   伏念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迂腐读书人,他对当下局势有着清醒的认知,深知,看似简单的铭文实则是赵政想在统一的当下立威立法,为后世树立典范。   既要彰显功德,又要令百姓明理顺礼。若是措辞稍有不慎,不仅会令儒家颜面尽失,更有甚者,还会给儒家招来灾祸,是实实在在的烫手山芋。   然而以弘扬儒学为目标,并打算奉行终生的他,又不想失了这次绝好的机会,所以,当下也答应了下来。   “拟铭文一事关系重大,然封禅大典就在五日之后,朕只能给三位先生三日之期,还请三位先生早作商量,尽快成文。”   三人起身应下,这才在宫人的指引下离开大殿。赵政为了保护颜路,对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半分特别的情绪。   相比上次见面,颜路早已恢复了从容镇定,是以别人从他身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李斯之所以知道二人的关系,是得了情报,加上联系了从前赵政的举动,这才有的猜测。   纵然今日李斯细观二人态度,觉得自己的猜测不一定正确,但他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威胁到自己的机会,因此不得不给自己警醒道:儒家必除。 作者有话要说:  【对手指,难道这篇文写的真的很差吗?都没有一个人愿意留言,哪怕是吐槽也好啊,(?? . ??)】 (???︿???)/哼唧,打滚卖萌。 注释: ①这句话是夸秦国安闲而又治理的很好,政令简约而周详,政事不烦乱而有功绩,这是政治的最高境界。 ②这句话是讥讽秦国和王者的功名相衡量,那还相差得很远,这是什么原因呢?大概是他们没有儒者吧。 ③三晋:其实就是韩、赵、魏三国,这三个国家最开始都属于晋国里面的世族,并不成国家,但是因为春秋晚期晋国公族的式微,这三家连同另外三家一起专政篡权瓜分了晋国,后来又经过几家的争夺只留下韩、赵、魏三家,再后来三家都称了王。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三家分晋”。所以很多作品里都会用“三晋”代称这三个国家。又因为秦国在六国时重用的很多人都是出自这三家的,所以这里的三晋之学说的应该就是法家之学、纵横之学等为秦国做出过巨大贡献的学说。而后面的齐鲁之学也应该就是“儒学”了。 ④伏念的意思大概是说:秦国能够称王称霸法家功不可没,但是法家学说过于着眼当下。时移世易,就像太阳飞跑,月亮疾驰,事物都是变动不止的。如今的情势是天下大定,百姓安居乐业,陛下你要做的那就不应只着眼当下,更要放眼未来,我儒家的主张正是谋求整个社会的彻底改进。这是千古功业,陛下我不坑爹,你还是听一下嘛(卖萌)。 ⑤立石在历史上也是存在的,我们现在叫它“秦泰山刻石”是李斯写的字,但是是不是他拟的文好像没有记载,我钻个空子给儒家了。顺便说后面会出现的铭文内容也不是我胡诌的,是《秦始皇本纪》中的记载,应该是实实在在的泰山刻石的类容。   ☆、第 8 章   翌日。   “韩国?”赵政将手中的密报拍在书案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上面敲击着。上回峄山遇刺,经查是旧韩人所为,而密报最后,又提到儒家三当家张良是韩国张氏之后,张氏数代事韩,并似乎曾对帝国有过不满的言语……   原本因颜路的缘故,赵政也不作此想,但是想起那日张良对答的态度,实在又有些耿耿于怀。“陛下,丞相大人到。”赵政思绪被打断,做了个手势,宫人会意,便引着李斯进来。   “臣李斯……”行了行了,赵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免去他的礼,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问道:“听说李相上回带人去小圣贤庄与儒家进行了三场辩合,却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赵政有此一问,李斯豁然开朗,他买通影密卫将矛头指向儒家张良似乎有些效果。“此事说来惭愧,儒墨两家号称当世两大显学,的确实力雄厚。”   李斯这番话称赞得是诚诚恳恳,自己吃亏承认得是大大方方,其实细细嚼来未必没有别的意思。   这番话明捧儒家,实则是暗将儒家同游离在帝国统治之外的墨家叛逆联系在了一起,令人不产生些什么想法都难。“噢?”这个字赵政不自觉地带上了尾音,很快又继续问道:“怎么个雄厚法?”   李斯步步为营,并不着急着要一竿子打死儒家,因为过于心急只会让赵政察觉,徒惹他厌恶。所以当下继续“诚心”感叹道:“小圣贤庄不愧是海纳百川之所在,虽偏安东隅,却落在齐国的富庶之地,庄内名士汇聚,高手云集。藏书楼更是收集了以七国文字撰写的各家典籍。儒家有如此的包容性,拥有这样的实力,能赢了那场辩合,也不算意外了。”   “名士汇聚,高手……云集,七国文字,各家典籍……”赵政细细嚼着其中的每一个字,喃喃重复道。   李斯的目的已然达到,剩下的若再多说,便显多余了。有道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儒家的结局……对李斯而言,君主近前,只需在适时推上一把,多来几次,何愁心腹大患不除?   因此当下他识趣地站着不再多言,直到赵政陷入更大的沉思前向他摆了摆手,这才退出去。   无繇……念着这个名字,赵政心中烦乱不已。犹记得那日离开前他说过:我能有今日,全仗小圣贤庄之恩,师兄师弟之义……   颜路的师兄伏念,赵政见后对他的印象其实不坏。此人身具浩浩然的风骨,眉宇间总藏着那么一股不输任何人的傲气,着实是位心正身修的君子,令赵政难以忘怀……   再说颜路的那位师弟张良,那日同赵政虽言语不多,却不难看出他心思机敏。但是听人说张良性子绝非如此死气沉沉,若真是昔年张氏之后,韩司徒之子,包藏祸心未必没有可能。   最后是儿时的玩伴颜路……看似春阳融融,宁淡超脱,实则内里极秀,且心性异常坚韧,这些赵政儿时便知。并且关键之时绝不手软,从那日他利落斩杀不少刺客也能看出。   虽说和儿时相比,如今他人沉淀得更加内敛,但眼神清湛澄明一如往昔。赵政深信,若经查这次刺杀行动矛头最终指向小圣贤庄,也绝不会出自他的授意。   想过这些,赵政并不因此有任何轻松的感觉,因为若届时儒家真的出现问题,他要处理起来,二人间恐怕就要生出嫌隙了……   一贯英明决断的皇帝陛下为这个问题困扰不已,听着窗外的凄风冷雨,竟是彻夜无眠。   另一面颜路刚刚从张良房间回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已是倦极,歪在榻上听着外面的雨声便缓缓睡着了。   白天伏念、张良因为言语不和一时失控,再次闹僵。伏念罚他闭门思过,因此参与拟定铭文的事情全数落到了伏念、颜路二人身上。   这种铭文虽不贵多,却极贵精。是以二人埋首书案,仔细推敲每一个字,反复斟酌每一句话,删删减减竟是折腾了一日。   原定三日之期,伏念和颜路仅一日便拟了出来,也不敢再耽误,翌日找人通报便送进了行宫。   “李相你也看看。”赵政过目之后不置可否,又将东西交给李斯。李斯看了一眼便蹙了眉,齐鲁三杰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大感不妙。   颜路有心留意赵政,也发现了些细微端倪。正当此时,“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李斯将竹简交给宫人返还赵政,低眉叠手道。   赵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李斯便直入主题:“此文刻峭谨严,晓畅凝练,堪为典范,只是……臣以为越言三代事,不足法。卷首称说殷周,倡言师古①等言大可略去,取自‘皇帝临位’起而后百四十七言,不仅起到昭告天下之用,还能向后世彰我国威。”   张良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颜路以眼神制止。赵政从适才起一直观察着三人的反应,张良、颜路这番举动自然落入他的眼中。颜路也知有此举动必然会被赵政洞察,抬头看他,二人目光不期然与相遇。   颜路无波无澜的目光落入赵政眼中,让他生出了莫名的怒意。只是当下不动声色没有发作,将目光从颜路身上移开,落到伏念身上问道:“伏念先生可有什么说法?”   儒者之疾,陷于迂远;法者之病,流于刻急。李斯提出铭文删减的地方,实则是法家、儒家主张相左之处。儒家要追思先古,以正今昔,法家却不谈过去,只言当前切实之利。   伏念从前便知李斯为赵政得力股肱。当年新朝廷议,群臣皆言效仿先周分封诸侯,唯有李斯一人谏言施行郡县,是赵政力排众议,一锤定音,秦国方才有如今的气候,君臣同心可见一斑。   今日亲眼所见,伏念更为震撼,这二人的默契远远超乎他的预期,赵政此刻虽是征询他的意见,实则心中早已肯定了李斯的想法。想到这里纵使伏念再有说法也只能退让道:“听凭陛下吩咐。”   赵政对伏念的作答颇为满意:“朕也以为然。那便这么定了,此事有劳三位先生,朕必重赏。”说完转而看着李斯道:“李相接下来便要辛苦你了。”   李斯领命退下后,三杰也告退离去,离开前赵政突然叫住颜路道:“朕这两日患处隐痛,带来的侍医又都瞧不出个所以然,实在不好意思,朕想再次烦请颜二先生留下来为朕看看。”   张良有些狐疑地看了自家师兄一眼:他这个二师兄向来医术精湛,经他医治之人,病情绝无反复的可能。只是后者神情端宁,转过身不紧不慢地低头叠手答“是”并无丝毫异样,张良这才压下心中异状跟着伏念离开。   “适才你师弟的事情,你可有什么说法?”过了这么一会儿,赵政早就消了怒意,但还是希望颜路能坦白告诉他。   “儒法有别,适才师弟只是想为此争辩,对陛下并无冒犯之意。”   的确算个理由。   赵政又问:“听说儒家三当家向来风流俊俏,意气风发,怎地见了我如此沉默寡言?”   颜路缓缓道:“并非子房有意针对陛下,只是他前日同掌门师兄闹出了些不愉快,这才显得沉闷。”   赵政本想找他剖心,若是颜路愿意据实以告,他可以不追究。但是坏就坏在颜路只一味替张良开脱,全然不理会他的用心。   “经查,那日刺杀是旧韩人所为,又听闻张良为昔日韩国张氏之后,父亲、大父更是多代韩王的司徒……这其中……”赵政有意拉长尾音,使话语变得意味不明。   “无繇以性命担保,那日刺杀,决计与子房无关。”眼看颜路说着就要跪在地上以证清白,赵政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扯起来,又凑到他面前满脸阴郁地问道:“行了,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纵有昔年种种,但如今他已为帝王。帝王之家,何来信任一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若他真察觉到师弟的异心,难保不会起杀机。   的确,此事颜路是不信的。只是颜路看他神色十分黯然,一时竟也哑口无言。   而赵政见他还是那一副泰山崩于前色不改的样子,更是莫名窝火,放开他的手腕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朕的影密卫查明此事的确与他无关,但并不代表他就一定没有异心。”   一边是师弟,一边是昔年旧友,颜路夹在中间,却只能选择势弱的师弟,努力维护他的周全,赵政的想法却是顾及不到了。只是见赵政身形落寞,他也有些不忍。怔怔婆娑着袖子里的玉璜半晌不语。   过了许久才听赵政长叹一声道:“法不诛心,我不会动他,你安心罢。”那声音满带掩不住的倦意,说完人头也不回地进了内殿。   自那日闹出不愉快后,二人再次见面便是四日后的封禅大典了。   此次封禅声势浩大,薛郡几乎万人空巷,就算泰山有重兵把守,百姓也远远地凑了回热闹。   泰山之上被严阵以待的士兵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铁桶一般。若有人想动什么妄念,那便只能是顷刻身首异处了。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後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掷地有声的颂词回荡在每个人的心上,深深撼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的确,这样一个帝国,旷古烁今,身处其间不无自豪。而开创此番局面的,正是眼下身着玄端,昂首挺胸,笔直站立在祭台最高处的那个男人。   颜路站在他身后一丈开外的地方,看得有些失神:他必然是历经过千锤百炼,方才能凝练出如今这一身俾睨天下的恢弘气度。但那些年,他该何其孤独!   颜路不禁在心里问道: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称说殷周,倡言师古”是称道殷周时期,提倡向过往学习的意思。   ☆、第 9 章   离了泰山,赵政又开始了东巡的脚步。路过桑海时,赵政一方面想看看这个名震天下的儒学之地,一方面也想瞧瞧颜路如此珍视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有这一公一私绊住他的脚步,也就索性在那里多留了半日。   的确小圣贤庄如李斯所说:规模宏大,群贤毕集。赵政自家闲着没事随处走走看看,十分悠闲,只是这可苦了一干随驾的人。好在他嫌烦将人尽数挥退,又以颜路曾替他医治较为熟悉为由让他留下引路,才让众人松了口气。   “这是‘九曲回廊’……那是闻道书院……最高处是藏书楼……”颜路引着赵政一面走一面介绍着。不同于王宫的庄严肃穆,小圣贤庄精巧秀致别有雅趣,只是看多了也无甚意思。   “你住哪里?带我去。”赵政这么冷不防地一问,却让颜路哭笑不得。这样劳师动众访问儒家,到头来却什么也懒得看,只问自己住哪里?“陛下请随我来。”   赵政到小圣贤庄时已是下午,这会儿更是黄昏将近,颜路带他走了许久方才走到最偏僻的一个院落。   院子不大,后面却有大片紫竹林,的确像是颜路喜欢的地方。看了颜路的吃穿用度,赵政满意地说道:“看来这些年你的确过得很好。”   颜路微微颔首,默认了。虽说那时谷氏被灭满门,但事情无可挽回,颜路早已想明白。进了小圣贤庄之后,一步步都还算走得平稳。相比之下赵政却是踩着刀尖一步步从腥风血雨中走过来的。   “那陛下……时候不早了,陛下该回去休息了。”颜路本想问他这些年怎么熬过来的,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妥,这才改成后半句。   他欲言又止赵政如何不知,心中只觉凄然万分,当下直视着颜路自嘲道:“这些年外人厌我恶我,欺我瞒我,连阿母也怨我恨我。我本想着世间还剩一人真心待我,想着他对我说过‘我相信你’,再苦再累我都熬了过来。不想如今他却避我防我,你说……我这一生当真……”   当真如何,没了后文,赵政做了一个手势,十来个影密卫便现身小院护送他离去。   赵政凌乱的脚步声渐远,只剩下屋内一片死寂。谁也不知颜路出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一站就到了天黑。   翌日,皇帝陛下便启程东归,先前打算启用儒家一事只字未提。颜路对此一早便不抱希望,此番毫不意外。   秦人本身毫无文气可言,战国以来凡所兴建,皆自东方移植。然东土之术,本自有齐鲁与三晋之别。秦人所师者皆为三晋之士,而东方齐鲁之学,秦国历代君臣鲜少有闻,亦无情欣赏。   所以纵然赵政动了要启用儒家的心思,但有些东西根深蒂固,想破除陈规施行儒术,同样也难上加难。   颜路不想再看驰道上的漫天尘土,转身背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施施然回了自家的书房。   转眼一年过去,赵政再次东巡,听说皇帝陛下会再次访问小圣贤庄,就在所有人为接驾忙碌的时候,张良不见了。   这大半年张良时常不在庄内,但这一回,伏念、颜路二人却察觉到他的目的,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颜路奉大师兄之命欲阻止师弟张良刺秦,因此凭着一点线索一路马不停蹄直追到了博浪沙。   因为只身一人,颜路不可能大范围搜寻,只有找来附近百姓询问地势,以找到最佳伏击地点守在那里。   虽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让他找到了师弟,但是因为耗去了不少时间,刺秦已是迫在眉睫。“师兄。”见到颜路,张良愕然,肿怔了半晌才喃喃唤道。   此刻仪仗已离他们所在地方不足一里,张良带来的人手众多,且各个神色决绝。颜路自知以他一人,绝无劝回张良的可能:“若是劝不回你,至少我也想替师兄守在你身旁护你周全。”   颜路没有说的是,他也不愿意看着赵政殒命,他在至少还有挽回的余地……   等待的过程异常漫长,手握大铁锤的力士蓄势待发,手中青筋暴起。张良以及身后众人凝神屏息。独独颜路,内心陷入极为矛盾的痛苦挣扎中,脸色十分苍白。   就在赵政车马逼近的时候,却不知是谁,一个不小心发出响动暴露了所有人的行踪,千钧一发之际,大力士也顾不得许多,匆忙间将铁锤扔了出去,只是一个不慎,误中副车。   还好他没事……本打算出手的颜路见状总算松了口气,剩下的只需护着张良安全逃脱。   众人按照计划四散逃开,以图分散秦兵的注意力。坏的是,秦兵反应实在迅速,都是精良士兵,又人数众多,要躲避追杀还是有些吃力。   颜路见势不妙,忙对张良道:“子房你听我说,我于秦皇有恩,若是被擒,他不会杀我,但是你若被擒,决计没有生还的可能。所以,听我的话,我来抵挡他们,你快逃。”   这些年颜路待他,如何张良不会不知,眼下要他单独逃命,如何肯依。“我不……”“走”字还没有脱口,张良便被眼前一幕惊呆了。颜路拿佩剑抵在自己脖子上,厉声威胁道:“走!”   张良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却无能为力,只得迈着虚浮的步子,抿着惨白的唇,浑浑噩噩往前逃。未走几步又听师兄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颜路见张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方才松下一口气,提剑向追兵迎上去。   因为这些士兵接到尽量生擒的命令,所以仗着人多将颜路围住,也没有对他痛下杀手,只等他久战脱力才将他拿下。   昏迷中颜路也觉察到自己被人粗暴地移动了数次,眼下一盆凉水浇下来,才彻彻底底清醒过来。   见自己被缚在架子上,颜路毫不意外,只是浑身酸软无力,丹田之中空空如也,口中残留的药味令他忍不住蹙眉。   修为……被废了么?   此时一条鞭子毒蛇吐信一般向他的左肩招呼过来,颜路下意识想运起内力抵挡,哪里想那一鞭子下来不仅衣服破裂,连身上也划出一条血口子,鲜血很快就染透了他的黑衣。   果然没了……颜路自嘲地想着,有那么一刻,他眸中一片黯然。只是眼下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他很快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整理好心绪。   见那么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颜路却只是蹙眉不语,连哼也没有哼一声,对方冷笑一声道:“嘿,看你斯斯文文,没想到却是个骨头硬的。但我还是要问一句,谁是主谋,其他人现下何处?”   颜路左肩处如烈火灼烧,身上已经起了层薄汗,怕自己体力流失得太快,受不住接下来的刑讯,他只好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那些审讯的人见颜路先前眼皮也不太抬一下,此刻更是闭上眼睛连看也懒得看他们,只觉自己受到了嘲弄。执鞭的力士看向自己的上司,得到了肯定后又接连往他身上抽了几鞭。   几鞭下来血水和着汗液早已将颜路身上的衣服染透,紧紧贴在身上。有些地方衣服收紧拉扯到伤口更是痛得他险些昏过去。   众人见他惨白着脸也依旧闭着眼睛,豆大的汗珠汇成一线,从两鬓至脖颈蜿蜒而下,只痛极了才闷哼一声。   分明一张斯文俊朗的皮相,一鞭鞭下去,皆是轻易地皮开肉绽,看起来脆弱至极,不想内里包裹着的,却是如此铮铮铁骨。   这样巨大的反差冲击着所有的人,这样的平静让所有人心中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屋内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摆满刑具的铁架挡住了火炉的部分光亮,在土墙上形成阴影。因为角度,那些阴影被拉得老长,随着火焰的跳动,正微微摇摆。   加上安静,颜路粗重的呼吸声合着火炉发出的噼啪声,仿佛突然间放大数倍,不停地回荡在众人耳边,让人觉得像猫爪子一下一下挠在心上又摆脱不得一样的难受。   “泼盐水,继续抽。”不知是谁打破了沉默,众人仿佛获救一般,从适才沉闷压抑的气氛中走了出来。   一盆盐水泼在身上,渗入外翻的皮肉里,饶是颜路如何好定力,这回也受不住了。   他的身体陡然崩成一条直线,又顷刻软了下来,伴随着锁链哐啷作响的声音,颜路心中紧绷的弦骤然断掉,无声无息地昏了过去。   “抽醒他。”谁知一鞭子下去人没醒,倒是掉出来一个东西。执鞭的力士还要往下抽,却被他的上司叫住了。   “等等。这东西眼熟,拿来给我看看。”昔年皇帝陛下有道寻玉璜的诏令,那时候他还不是典狱长,缺钱得紧,受家中婆娘的撺掇他也想过去找那枚玉璜。所以在看到这东西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了,因为和画工画出来的一模一样!   东西送到赵政手中的时候,他满脸的震惊错愕吓得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过了许久才阴沉地问道:“他人呢?”   典狱长被赵政失控的样子震慑住,连话也说不周正了:“受……受刑之……之后……过去……昏过去了……”   服侍赵政多年的侍从从未见过自家皇帝陛下如此失态的时候,见他三步并作两步亲手半提着那名矮小的典狱长急匆匆往前赶的样子,侍从突然好奇自家皇帝陛下要急着见的究竟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我还发了一个完结的短篇,叫《阴阳谋》,写的是平良的CP,有感兴趣的亲可以戳进去看看哦。~(~ ̄▽ ̄)~   ☆、第 10 章   当赵政见到被缚在木架上的颜路时,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   先前来的时候,被背叛的愤怒几乎充斥了赵政的整个头脑,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不想抑或是害怕来见颜路。   抱着一点小小的侥幸,仍觉得可能不是他,怎么会是他……   眼下那个狼狈不堪,不成人形的人映入眼中,他不断地问自己:怎么可能是记忆中那个聪慧怜人的孩子,那个挺拔似修竹般的儒家二当家?   可是尽管如何地不相信,赵政还是第一眼认出了他。看着他满身触目惊心的鞭痕,先前的怒火仿佛被冰凉刺骨的水浇灭,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头刀割蚁噬般的疼痛。   他嘶哑着喊道:“放人!”见自家陛下的脸色惨白得甚至比那受刑的刺客还要厉害,目光紧紧锁住人,双目赤红,一眨不眨,哑着嗓子吩咐人将他放下来,侍从只觉得他那样子骇人得紧。   谁也不敢耽误,忙上前去放人。谁知自家陛下竟比所有人还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还想要亲自动手。只是因为下手没个轻重,一个不小心弄痛了人。   见颜路的湿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沾了血污的脸颊上,此刻又蹙着眉,相比往日的从容素淡,平白多出了几分致命的脆弱,赵政看得没来由呼吸一滞。   见他满脸痛苦的样子,赵政又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自己无耻。   有皇帝陛下的“帮忙”,逼仄的囚室乱作一团,赵政自己见状,也怕帮了倒忙一个不小心再次伤到人,这才讪讪地后退一步,吩咐道:“你们动作轻些。”   那些原本打算伸手过去解绳子的人,闻言,手如摸到滚水一般,猛地一缩,又怕惹恼了他,忙硬着头皮放柔了动作将人解救下来。   那个被赵政一路提过来的典狱长看着整个过程,如芒在背,吓得汗流不止,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自家陛下一声令下,自己的小命就此休矣。   直到瞧见赵政带着人又风风火火地回了行宫,全然无暇顾及到他,那名典狱长这才瘫坐在地上,长舒一口气。   颜路昏迷的这几天,赵政的情绪也十分不稳定,一直陷入矛盾的挣扎中。   宫人们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就连大臣们没有太要紧的事情,也不敢随便来打扰他,否则一个应对不妥,丢官去职还是小事了。   是影密卫的到来,打破了一直压在行宫上空的阴沉气氛。   “你说,此次刺杀主谋是张良,他……只是跟着来的?”自古哪儿有君王被刺杀了还能露出笑容的道理?   如果不是自家皇帝陛下一连惊喜地说了三声“不是他”,那名前来禀报的影密卫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遣散了影密卫,赵政又召来身边几个要紧的臣子商议。“臣以为,张良虽为主谋,但小圣贤庄也不能轻饶,且那张良至今没有踪迹,若两边再有什么牵连,恐后患无穷……”说这话的是赵高。   他和李斯二人平素虽然政见不和,但在对待小圣贤庄一事上,几乎达成高度统一。“不能……轻饶?”赵政沉吟。   这回颜路的事情,他们都得到了风声,深知此人在自家陛下心中的分量,今番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心软了。   然而越是如此,于李斯来说小圣贤庄就越是留不得,因为只要不斩草除根,有颜路的存在,很可能就等于给了儒家一次翻身的机会,将来难保还是会威胁到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   想到这里,李斯大义凛然地站出来道:“陛下当知,若那时……不幸真被张良那逆贼得逞,陛下有什么闪失,以小圣贤庄的威望,他们只要振臂一呼,群雄揭竿而起,我大秦危矣。”   所谓拿蛇拿七寸,君王最忌讳的自然是有人觊觎自己辛苦打下来的万里山河。   从前李斯没少在赵政面前推波助澜,说小圣贤庄种种。此举便如侍医下药,劳神费心那么多帖药下去,到了如今,也该是见成效的时候了。   果然这句话让权衡再三的赵政坚定了立场:以张良的身份、小圣贤庄的威望、他们师兄弟三人的情分……留下小圣贤庄无异于养虎为患。   “此事交给别人朕不放心,李相、赵高此事你二人合力去办罢,就依你们的意思。”他念着颜路的伤,打发了众人便又回了寝殿。   见人正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赵政仿佛被他感染了一般,烦躁不安的心也跟着沉静了下来。   看有宫人正要拉开颜路的衣襟为他上药,赵政一身断喝:“等等!”吓得那宫人似被烈火灼烧一般将手缩了回去,药也险些打翻。赵政不耐烦地挥退宫人,打算自己亲自来。   就在他坐在床榻边正预备为颜路上药时,对方似乎动了一下。赵政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瞪着眼睛凝神屏息看着榻上脸色苍白的人。   只见他缓缓蹙起了眉,有些不安地扭动着,口中念念有词,赵政凑近一听顷刻狂喜。因为颜路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的是:“子房,不要杀他……”   那个“他”,自然就是赵政自己,如此颜路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也就大致清楚了。赵政心中豁然开朗,如此时有宫人在侧,他们看到眼前的情景一定会惊得掉下下巴。   赵政眼下毫无形象可言地趴在床榻边,又毫无形象可言地凑到颜路耳边,脸上挂着孩童得了糖一般的表情,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床榻上昏迷的人说道:“你再说一遍。”   陷入昏迷的人哪里听得到,见哄了半晌人非但没有说话,反而连动也不动了,赵政这才无趣地从床榻上下来,拿起一旁的伤药重新坐下。   赵政小心翼翼地拉开颜路的衣服,见到上面斑驳交错的鞭痕,心也仿佛被人抽了一样,生痛。幸好夏无且医术高强,当时把颜路抬回来便止住了血。   但如今伤口结了痂,却依然异常可怖,甚至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若是自己去的再早些就好了……   赵政无数次的在心里懊悔。懊悔罢才用指尖沾上药膏往鞭痕上抹去,温热的指尖、清凉的药膏、伤口的痛楚,这些异样落到颜路身上,令他难受地动了动身体。   赵政怕他这样扭动自己会一个不小心伤了他,便去了鞋袜半坐着靠在榻上,又将颜路轻轻扶起来牢牢扣在自己怀里。   上药的过程,赵政异常细致,甚至因为太过小心和紧张,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过程持续了近半个时辰,赵政一门心思扑在上头,本也不作他想,谁知刚长舒一口气感叹大功告成,赵政满意地查看自己辛苦的“成果”时,突然觉得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暧昧。   若是不考虑鞭痕,颜路的胸膛看上去线条刚毅又不失优雅,颜色是健康的蜜色,虽没有女子婀娜的体态曼妙的身姿,于赵政来说却是另一种矫健之美。   一道道猩红的鞭痕落在上面,刺目却愈发地瑰艳,如今随着主人上半身衣衫尽散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正□□裸地诱惑着他,他喉结微动,心中躁动不止。   只是目光落到颜路苍白的脸上时,赵政心中那些旖旎的念头又尽数去了个干净,他慌乱地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压回去,失措地伸过手去为颜路合上衣物,系好腰间的系带。只是因为心虚,系了三回才堪堪松松垮垮地弄好。   见天色已晚,赵政将颜路放在床榻最里面安顿好,自己也躺了下来。虽是同榻,但赵政却怕自己晚上不小心翻身碰到了他的伤口,也怕两人挨着太近自己又生出什么奇怪的念头,所以离得远远的。   他侧身躺在床榻边上,若是仔细看,他只要挪动一拳的距离便可能直接掉下榻去。饶是如此,赵政忙活了许久累得不行还是很快昏昏睡了过去。   翌日赵政未睁开眼睛,就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下意识想甩开,但突然想起身旁是何人,匆匆收了念头,忙睁开眼睛查看颜路的情况,却不料几乎是同一时间颜路的眼皮动了动,旋即也睁开了眼。   赵政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借着殿外落进来的阳光仔细看着颜路的动作。四目相对,赵政眸中满是惊喜,颜路却是有些错愕,谁都没有急着说话。   许是颜路一直这么躺着有些不舒服,轻轻动了动,却牵扯到了伤口,不由地“嘶”了一声。赵政见颜路脸色有些不自然,跟着手腕上的力道便松了开来,只是因为虚弱颜路的手仍旧没有移开。   颜路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因口中干涩异常,只发出喑哑之声。赵政见状便要起身为他倒水,谁知一时心急忘了自己睡在榻沿上,“啪”地一声狼狈滚了下去。   殿外候着的宫人侍从听到异样的响动便要破门而入,幸好他及时喝退,否则皇帝陛下的威严怕是就此不保了。   从地上爬起来,赵政瞧见颜路似笑非笑揶揄的神色,当即觉得颜面有些挂不住,头偏到一边就把水递了过去,谁知对方半晌没有动静,这才狐疑地转过头去。   对上颜路无辜的神色,赵政突然晃了神。小时候那个孩子一脸委屈,可不就是这个样子么?   被颜路干涩的轻咳声引回现实,赵政方才想起夏无且说过,他给人废了修为,会连续十天半月没有力气,什么都是需要人一手代劳的。   赵政又坐了回去,尽量放柔动作将颜路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小心翼翼地把水递过去。   颜路见他这番动作做得有几分娴熟,想起他儿时照顾自己笨拙的样子,便知这位人前庄严肃穆的帝王这些日子一定没少重复这样的事情,现下才会做得这样自然。   两人都是男子,这样靠在赵政身上,颜路觉得有些不自然,只是因为角度问题,赵政正好错过了他眼中闪过的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有在看的亲一定要冒个泡哦,给点建议什么的最好。最喜欢有人提意见了,啾啾哒。 然后,我还发了一个完结的短篇,叫《阴阳谋》,写的是平良的CP,有感兴趣的亲可以戳进去看看哦。~(~ ̄▽ ̄)~   ☆、第 11 章   颜路喝水润完喉又闭目养了片刻的神才又恢复些力气,他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弄清楚,纵然此刻精神不济,连喝口水都觉得累,也不敢耽误片刻:“陛下此番……”   赵政知道他要问什么,可是小圣贤庄已经没了……明知他会恨自己,却不得不痛下决心,只希望这个消息他越晚知道越好。   他避重就轻:“这次刺杀的前因后果我已经查清楚了,你好好休息,多余的事情不要想,我自会处理。”   颜路哪里肯放弃,强忍着凶然袭来的头晕目眩问道:“子房他……”   不提张良还好,一提张良赵政就满肚子火,只是又不忍心同虚弱至极的颜路置气,方才闷闷道:“你都这样了还担心他。”   说完见他一脸担心的样子,赵政又有些不舍,没有好脸色地补充道:“哼!你那师弟狡猾得很,派人找了这么些天都没找到……”   颜路听说张良没事,神情一松,又昏了过去。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地方,不是躺在赵政行宫的寝殿里,而是躺在一个方舆圆盖的六驾安车上①。   车体巨大且通体彩绘,端地是富丽无比华贵无双。“这是……”颜路睡得太久,刚一醒来不仅眼睛视物模糊,就连头也昏昏沉沉。   夏无且说行宫里的药材没有咸阳宫中齐全,而且若继续东行颜路身体恐有不适,所以赵政当即下令返回咸阳,又留下赵高替他继续巡视。   返回的路上怕颜路醒着受不了颠簸,夏无且一直用药让他昏睡着,加上驰道平坦总算没有出什么意外。   “快到咸阳宫了,你再睡一会儿。”颜路一反平素的冷静,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直直看进赵政的眼睛:“为何?”   赵政知道颜路心思是何等细致聪慧,自己一反常态不顾他的意愿将他带回宫,若不是出了什么事决计不会如此。   “我找了个死囚替了你,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小圣贤庄二当家。”   什么意思?若是以小圣贤庄二当家的名义处死那个死囚,那么小圣贤庄呢……颜路颤抖着嗓音吐字艰难地问道:“小……小圣贤庄……也连坐?”   赵政原不敢看他,却又怕他做出什么伤害自己身体的事情,忍着袭遍全身的巨大恐惧,看向颜路。   如此的沉默,便是默认了。以赵政雷厉风行的手段,此刻的小圣贤庄如何,大师兄如何,颜路不敢再想,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能做的只有死死看着这个昔年最要好的伙伴、如今整个天下的王。   颜路如此平静地躺在身旁,用如此愤恨绝望的眼神看着赵政,令他近乎崩溃。   又是这样,昔年手刃那两个野种阿母也是这个眼神……那时得知最敬重的阿母同嫪毐商量要将自己赶下王位并扶植他们生的野种做秦王,赵政盛怒之下当场手刃了那两个野种。   还记得那时,阿母随手拿起一旁的棍子发疯一样地冲上来,一棍接着一棍,毫不留情打在他身上,只是相比心中的痛,落在身上的棍棒早不算什么了。   赵政自嘲:自己的阿母永远不会相信,其实那两个野种能活到那时,要全赖他背负着无尽的屈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包容了那么多年……   如今颜路也是这个神情,只是和阿母不同,他没有动。赵政相信,就算颜路此刻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还是会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很快,颜路的样子又发生了变化。若说适才还有怨恨,那么现在,眼睛空洞连怨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巨大的惊恐让赵政突然失控,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扣住颜路的双肩粗暴地摇晃着他:“你看着朕说话呀,这算什么。朕对你们一次次的真心相待,到头换来的是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背叛朕,怨恨朕,又可曾想过朕的感受?”   颜路身体虚弱,哪里禁得住他这么摇晃,当下苍白着脸昏了过去。赵政见他的白衣上隐隐有嫣红的液体渗出,刺得双眼生痛,骤然清醒了过来。“侍医,传侍医!”   车外的士兵一早听到里面的动静,心中虽是惊诧却不敢表露分毫,仍旧各司其职各行其事,眼下赵政有了传唤,应得比平时还快了几分,随着车轮的缓缓停止,夏无也被人夹带着跑了过来。   夏无且见颜路身上的伤又重了几分,心中雪亮,却只字未提,只劝道:“陛下,这位先生情况……不太乐观,下官只能先替他止了血,但近一步医治还需尽早回宫。”   赵政当即往车外下令加速前行,回来的时候见夏无且正要替颜路解衣服,忙抢了个先。   夏无且好歹也是个经历过风雨的人物,对此没有什么表示,赵政心中有鬼不免一阵心虚,拉开颜路的衣服讪讪道:“老侍医请。”   虽说理智上知道夏无且只是心无旁骛在替颜路医治,但是看他橘皮般皱巴巴的手在颜路身上摸来摸去,心里还是老大不舒服。留在马车里心中闷闷,不留在马车里又不放心。   整个过程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直在一旁坐立不安,拿眼睛一瞬不瞬地往颜路那边瞟,连手里什么时候捏了个供人把玩的金虎犹不自知,直到夏无且离开,赵政低头一看才发现金虎的尾巴已经被他捏变了形。   咸阳宫内,赵政一早就吩咐人收拾了信宫给颜路备下。信宫②是昔年灭赵后,赵政让人比着赵国的那个信宫建造的。   里面的宫人们本一早做好了接迎新主人的准备,不想陛下回到宫中的消息传来,等了许久也不见半点人影。   “陛下说了,从今日起,你们就当宫里多了位主人,‘小心伺候着’,可别出了什么闪失。”   传话的寺人把带到便走了,留下一群摸不着头脑的人窃窃私语。“你说信宫分明就没有来人,陛下为何要说来人了?”   另一个宫人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看你是新来的好心提点你,陛下的吩咐咱们照做便是,不要问也不要想,否则仔细引火上身。”   这边赵政派人将颜路秘密送到了自己的寝殿,对外就宣称从外面带了个人回来,并安置在了偏僻的信宫。   看着昏迷不醒的颜路赵政心中十分矛盾:既希望颜路好起来,又怕他好起来对自己冷面相向。   他心中挣扎不已,表现在面上就是神色阴晴不定,吓得当值的宫人们仔细了再仔细也恐一个不慎惹他不高兴。   当晚同颜路躺在一起,赵政却是一夜难眠,翻了好几次身,直到颜路迷迷糊糊又下意识凑过来抓住了他的手,他便不敢再动了。   奇怪的是手腕上的触感分明是冰凉且虚弱无力的,却没来由地让赵政自手腕而起迅速滚烫起来,且大有燃遍全身的趋势。   火烧火燎的感觉虽然不舒服,却让赵政彻底想明白了一件事:颜路和阿母毕竟不同,此次追过来有部分原因不正是怕自己受伤吗?   且此刻他能如此毫无防备地抓住自己,分明是小时候的烙印已深,对自己还是在乎的。   至于他还怨恨自己?不要紧,可以等。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有的是时间去等,自己的心他总能看到的。   重逢后相处日久,赵政隐隐察觉到自己对颜路的感觉变了。未找到到人的时候,赵政依赖心中所念的那个孩子谷繇。   如今人就在身旁,纵然许多地方与记忆相左,但对他同样依赖,只是这种依赖的情愫正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   从前赵政只希望颜路像小时候一样作为挚友陪在他身边,解他的孤寂。   现在却想要更多,开始奢望要同他共度一生……   颜路在回宫的第二日便醒来了,见自己依旧抓着赵政的手臂,当下不声不响地放开,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吃饭、喂药、穿衣、梳头一切都由得赵政摆弄,唯独赵政拉开他的衣服替他擦拭身体的时候,才能见他眼中出现些人气。   饶是颜路觉得要人来替自己擦拭身体尴尬异常,却还是抿着没有血色的唇瓣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赵政一向勤勉,没有多睡的习惯,天不亮便会起床,若是起早了会先处理政务,再去上朝。   眼下要照顾颜路,他不想假手他人,只能再起早些。好不容易做完一切,长叹一声方才让人服侍自己梳洗,再穿好朝服。   赵政看着铜镜里眼眶隐隐现出青黑的自己,忍不住自嘲一笑。怪谁?也不管颜路应不应,还是缓和了神情对他说道:“你好好休息,朝会完了我就回来。”   半月下来颜路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只是虚弱走不了多远便会站立不住。   按理说他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治好的也好了大半,但身体却一天天消瘦了下去,赵政看在眼里,心中着急却没有奈何,头脑一热竟拿夏无且的性命来威胁他。   颜路当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二话不说,抽出一旁的天问向赵政刺过去,只是拔剑已用去他太多的力气,那剑没进血肉半寸就停住了。   眼下颜路修为尽散,又如此虚弱,赵政若有心想躲哪里还会受伤。   这一剑刺下去颜路不动,赵政也不动。一个无力地握着剑,看着地面神情呆滞,一个胸口冒着汩汩的血一言不发。   当值的宫人这些天早把赵政对颜路的态度看在眼里,只吓得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上前去劝。   看着两人耗了许久,最后还是颜路实在没了力气主动弃剑头也不会地往回走,才算打破的僵局。颜路一走宫人们见自家陛下神情松了下来,才敢围了上去替他按压止血……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这里是模仿秦兵马俑出土的安车来描绘的,兵马俑出土了两乘铜车马,一号车为立车,无盖,人可以站在上面;二号车为安车,有盖,是坐人的,是四匹马的规格,相当精美。而皇帝是六驾,也就是前面六匹马,肯定无论从大小、装饰还是马匹数量来说都比那个出土的二号安车要好得多。 ②政哥灭掉六国后就把六国很多宫殿都比着在自己的地盘复制了一遍。这里提到的信宫是赵国信都的宫殿,的确是存在的,只是政哥复没复制过去我就不知道了。   ☆、第 12 章   这边颜路拿剑刺了赵政后精神不济,索性歪在榻上休息,只是靠在榻上没多久赵政就被人扶着走了回来。那伤口也不知是怎么包扎的,还在往外渗着血,虽不多但是落在白色丝织物上看着也着实骇人。   赵政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在颜路眼前晃来晃去,那惹眼的血迹直晃得一贯好涵养的颜路也受不了了,索性背着他远远地躺下。   赵政自讨了个无趣,收回落在颜路身上的注意力,突然觉得伤口处痛了起来,当下又叫来侍医给他包扎。   适才这个侍医已经来过了,本来按资历是轮不到他的,但今日夏无且恰好有事离开,这个难得的机会才落到他的身上。   第一次给皇帝陛下诊治,侍医又既惊喜又紧张,本想好好施展拳脚,却不想皇帝陛下只让他撒点止血的药随便包扎一下就完事了。   深受打击的年轻侍医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走了一半又被叫了回去。看到赵政比先前更苍白的脸,侍医脑子里生生蹦出两字“玩我?”   翌日颜路醒来的时候,大殿里没人,起身起急了一阵目眩,亏得一只手将他扶住才堪堪稳住重心。   那人不是赵政,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那个人一身侍从的打扮,扶他坐下的时候,顺手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匆匆道:“我已负责将东西带到,欠掌门的情就算是还清了,告辞。”说完很快消失在了大殿里。   颜路连日来没有波澜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些微的波动:殿外守卫森严,并且入宫必须要突破重重阻碍,此人如何进来的?而且他说……掌门?颜路本也不信,但是展开那张缣帛后神色大变。   是师兄!缣帛上的字确为伏念亲笔所书,里面有些细节他人是断然模仿不来的。   颜路看完书信内容后便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了,若仔细观察的话就能发现和近日来的表现有些不同,虽然满眼的悲恸,却多了些精神气和人气,不再似行尸走肉。   赵政朝会回来的时候见他在出神,刻意留意了他的神情,见到满意的结果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吃饭。”颜路神色淡淡,纵然因为虚弱音量不大,但赵政还是听到了。这是颜路这么些天和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赵政心中欢喜,忙道:“等等。”当下也不让宫人动手,自己亲自把盛了粥的碗递到颜路面前,即使对方看碗不看他也没怎么在意。   对赵政来说只要颜路不再一心求死,他就还有机会,无论多久,都等得。颜路拿过碗安静地吃完,放在一边又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书。”   “看书不急于这一时,等你身子大好……”不等赵政说完颜路便一脸坚持地打断道:“我要看书。”只是说完身子又有些摇摇晃晃,大有要栽倒的样子。   赵政看他这个样子没了奈何,心也跟着软了下来,忙扶住他顺着他的意思问道:“你莫要着急,想看什么书?”   颜路任他扶着没有挣脱,只道:“所有,儒家的。”之前处理完小圣贤庄的事,赵政依照李斯的意思紧接着又下了焚书令①,但小圣贤庄的藏书既多且全,毕竟烧了可惜,经人建议后全数送入了咸阳宫,由宫中收藏。   赵政沉吟了片刻,“看书可以,只有一样你须记住,这些书不能抄录,更不能外传。不过么……你想抄来练字也行,但写完必须烧掉。”   颜路本也不指望现下就能将这些书誊抄下来送出宫去,赵政能松口答应让他看书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于是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了这个要求。   赵政随即做了一番安排,至此以后颜路看书时都有专人负责看守。   从现下开始,这些儒家的典籍颜路都打算再细细过上几遍,务求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所以除了养好身体,他每天要做的就是看书,数不清的典籍一字接着一字,一卷接着一卷,凝神记下所有的内容。   弘扬儒学这是伏念殉庄前的愿望,斯人已去悲伤固然无益,但是他身上肩负的颜路愿代为承担。   被人囚禁没有自由么?不要紧,他相信有一天会有机会离开的,眼下要做的就是看书,看更多的书……   也就是这样颜路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倒是赵政,剑伤反反复复总不见好,颜路对此完全是视而不见的态度,任由侍医在自己面前进进出出为赵政医治,他看书看得从容淡定全然不受影响。   今日他觉得有些精力了,也不愿再浪费时间,遂起了个大早。起来的时候发现赵政早已起身,人只披着件中衣就伏在不远处的一个高案上处理着政务。   他的神情显得十分专注,英气的剑眉会因为奏疏的内容时舒时展。但仔细一瞧,他的眼眶隐隐现出青紫的痕迹,连唇瓣也没有多少血色,整个人显得十分疲惫。   尽管如此,就在一旁,他翻看过的竹简已然堆成了一个小山丘……   其实撇开别的不谈,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负责的好君王,颜路暗自想着。不过这念头在心里过了一遍,颜路立马察觉了不妥,迅速移开了目光。他缓缓踱至托着天问的剑架前,握住剑柄将剑抽了出来。   打从他起身,不远处的赵政就注意到了,只是知道颜路还不愿面对自己,没有动弹。等颜路抽出天问赵政同样没有动,本等着他拿剑走过来,却许久不见人来,反见人提着剑去了院子里。   隐隐猜到了他想要干什么,赵政当下招来宫人道:“去把含光拿来。”   另一边,颜路提了天问走到院子里却是打算练剑。不过只轻轻挥动了一下便全身脱力。   天问重量不轻,换了从前颜路拿起来不是问题,可是现在……颜路有些失落地低着头,摊开右手,怔怔地凝视着掌心,半晌才长叹一口气,欲转身折回去。   却在转身的刹那撞到了一个人,颜路抬头一看赫然就是匆匆追来的赵政。这一撞颜路还好,自己险险稳住了重心,但赵政就没那么幸运了,胸口上的剑伤被撞到,当即白了脸。   颜路下意识做出一个你还好吧的表情,虽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神情立马又变回了漠然和疏离,但就那么短暂出现的一个眼神,还是让赵政觉得十分惊喜。   偏巧这时宫人给颜路送来了一样东西——一把剑。“视而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不觉”。这是《列子·汤问》中对含光的描述。   含光有这样的神奇之处从前颜路是不怎么信的,但今番见了实物方才知道书中所言不虚。含光看似只有剑柄,拿在手中也轻盈无比,但是只需轻轻一划,手掌便出现了一条血迹。   “你拿天问太沉,这个称手些。”赵政说完又回去批阅奏疏了,留下颜路站在原地有些出神。   任谁苦练十多年的修为被废都会难受,眼下颜路也是,他虽然性子淡,同样说不惋惜是不可能的。   只是以他的性子断不会让自己陷入过分的失望中不可自拔,所以这才逼迫自己强打起精神来。   内力修为没了,却还有外家功夫,多年来所习他全数记着。既然不能再走从前的路数,那便唯有重新思考,找出一些四两拨千斤的法门。   纵然遇上强劲的高手这点微末的伎俩仍无济于事,但寻常敌手总还能防上一防。   想通了这些,颜路总算长舒了一口气,人也跟着明朗了不少。自觉先前流失的体力似乎又源源不断地倒了回来,于是不再迟疑,握着含光挥动了起来。   尽管练剑的过程十分吃力,时常出现力有不逮握不住剑的时候,但在外人看来,颜路面上却是实实在在一派悠然从容的神情,那样子赏心悦目得很。   就算是服侍在赵政身边见惯世面的宫人们,路过院子也不禁要向他多看几眼。   练完剑颜路将剑交给了随侍的宫人,宫人按照赵政先前的吩咐将天问和含光放在了一处,颜路只顾着要洗掉身上黏人的汗渍,也未察觉有什么不妥。   又过了几日,赵政眼见颜路将所有心力放在练剑和看书上。虽说剑是越练越顺当,书也越看越多,但赵政却总怕他只做这么两件事会闷坏,凑巧听说民间出了个善筑的高渐离,他的筑音可令闻者落泪,心头有了主意。   “听坊间传言,一家酒肆有个叫高渐离的人,精通乐理,不仅善筑还善琴。朕想见见这个人,赵高你去安排。”   赵高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将人找来了。只是赵政见到人的时候却是大吃一惊。“朕让你将人完整地带过来,你怎地熏瞎了他的眼睛?”   赵高将高渐离的眼睛熏瞎其实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这个人不仅是昔年刺客荆轲的朋友,更是墨家的要犯,皇帝陛下虽然有心要免去他的死罪,但是出于谨慎,怕出了事情引火烧身,赵高才出此下策。   虽然赵政面上已有怒色,但赵高熟知他的脾性,并不着急,不慌不忙晓之以情,果然见他神色缓和了不少。   这天,颜路依旧清早练完剑穿戴停当吃了些东西,然后就歪在一方靠窗的软榻上看书。他正看得入神,突然听窗外隐隐有琴声响起。   起初声音不大,他也不甚在意,后来逐渐清晰起来,不知不觉就听得痴了,连拿在手中的竹简什么时候掉落在腿边也未曾察觉。   说起来颜路对事极少上心,却偏爱音律,所以直到琴声渐止,他都还沉浸在琴曲的万重深情中不舍动弹。   直到过了许久对方又起一曲方才如梦初醒,他当下就摸着发出琴音的方向寻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这里完全是历史崩坏向,求轻拍。   ☆、第 13 章   颜路这一走便走到一个满挂编钟石磬的房间外。看里面的样子应当是赵政平素消遣的所在,现下里面只设了两个对席,案上各放一张琴。其中一席坐了人,赫然就是颜路昔年见过的墨家高渐离。   赵政这边颜路虽猜出是他有心安排了这一出引自己过来,却不知道高渐离的想法。   因为颜路知道,以墨家的实力、高渐离的本事,即便赵政要人,他大可藏起来。而此番安然坐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颜路越是细想越是心忧……   不过既然都走到这里了,颜路索性顺其自然,收回思绪走了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正值高渐离又抚完一曲,于是诚心赞道:“传闻高先生善筑,不想竟也抚得一手好琴。”   昔年颜路对墨家有过大恩,二人也不止一次的见过面,所以他的声音高渐离自然记得。   高渐离现下听觉比往日灵敏了不少,只是目不能视总还有些不能确定,便沉吟道:“是……颜二先生?”   见他眼眸黯淡无光,颜路又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知他已经看不见了。   “眼睛怎地……”这样的话原是相熟才会问的,于是颜路虽然没有回答高渐离的问题,却也等同于默认。   “作为入宫的代价,在下自愿的。”闻言颜路心中有些芜杂,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你不该……”   高渐离却毅然决然地摇摇头,言道:“总归是一次机会。”   总归是一次机会……这话颜路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定神一想这才想起是自己昔年对赵政说过的话。   儿时目送赵政离开赵国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他不敢表现出过于不舍的样子,怕赵政伤心,所以等他们母子马车走远了,心中实在不舍,才敢往前追了一段。   结果颜路因为跑得太急险些脸朝着地摔倒,却是被默契折回来的赵政给扶住才没有破相的。   当下也不知怎地,颜路竟有些动容,不知是为高渐离的决心,还是为昔年的那桩事。   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是苦劝也无益了,颜路只有转移话题。   适才听高渐离说话声音有些嘶哑,颜路知道他一定遭人怠慢,便招手唤了随行的宫人过来温言问道:“能劳烦你给这位先生拿些水喝么?”   宫人谦卑地应了当下就盛了两杯清水过来。而一旁的高渐离拿起杯子触摸到玉质细腻的杯身时,蓦地想起被人引到这里前宫人交代过“那位是陛下珍而重之的人,你言行可要恭谨些”的话,再联系到颜路如此熟稔地使唤他们,心里如遭雷劈。   当即将手边的琴往前一推,怒道:“我当为谁抚琴,竟原来是这样,不弹也罢。”   颜路微微倾身,一面端起案上的玉杯,一面不疾不徐地问道:“在下以礼相待,先生何以如此?”话虽这么问,其实颜路心中再清楚不过。   高渐离只觉从前看错了人,当下厉声道:“本以为先生之德堪为率物,不想却是登枝捐本之徒。幸而我高渐离如今成了瞎子,不然见了你当真污我眼睛。”   颜路握住杯子的手连顿也未顿,波澜不惊地将杯子递到唇边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又缓缓放下杯子,整个喝水的动作异常悠然。   这边高渐离说完一直紧绷着神经留心周围的响动,听到他的反应这样平静,更为恼怒。   他自以为今次说的话已是极重,却不想硬拳打到了层层软羊皮上,令对方不痛不痒,没有丝毫的羞愧之意。   颜路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也没有解释,只随手将玉杯放在一旁,双手扣在面前的琴弦上。略为试音发现音是准的便没了顾忌认真抚了起来。   高渐离虽是墨家人,但因喜爱音律,对这首传世名曲再熟悉不过,一听便知是孔子昔年所谱的《猗兰操》。   饶是高渐离先前如何愤怒,被颜路这么一曲感染下来也没了火气,不仅没了火气,反受他乐曲中散发出的平和所感染,心中大为畅快安宁。   昔年孔子作《猗兰操》以表生不逢时之哀,如今颜路抚出此曲,其间有兰香的悠远,却无孔子的哀伤,大有安之若素的宁淡超脱之意。   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颜路不因困于高墙之内不得脱身而自哀,始终守心如一,该做什么,他心中永远保留着清明。这是高渐离从琴中读到的东西。   待颜路指咽声停,高渐离立马就站了起来,对着颜路一揖到底,诚心致歉。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个爱乐成痴的人尽皆会意,至此以后都将对方引为昔年伯牙子期般高山流水的知己。   晚上颜路心情不错,左右没事便靠在榻上看书,一旁的柔和的烛光落在他的脸容上,给原本就端方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色泽,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的平和宁淡。   一整天都被政务缠身的赵政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有那么一刻受他感染,烦躁不安的心顿时也跟着沉静了下来。   突然颜路似乎从书里领悟到了什么,嘴角漾起了一抹浅笑。难以抑制的燥热顷刻席卷赵政全身。颜路一个不经意的抬头,便看到正立在几步开外出神的赵政。   似乎因为对身体不加爱惜带伤处理政务的缘故,他原本立体的五官凹陷显得更加深邃了,尽管为了看起来有精神气,他将腰背挺得笔直,在颜路看来也难掩疲态。   这样敛去一身霸气的赵政,容貌反而更加深刻了起来,颜路看着他,从前他待他种种的好竟然开始一一浮映在眼前,不知为何,心里某一块地方软了下来。   然而这样的柔软只是片刻,很快取而代之的是他被夹在小圣贤庄和赵政之间喘不过气来的痛苦和挣扎。之后颜路依旧自行睡下,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异样。   那天之后,经宫人安排,高渐离也在宫中住了下来,颜路一有空闲就来找他切磋。   或颜路抚琴,高渐离击筑;又或是高渐离抚琴,颜路根据曲意和曲。二人之间只言音律,不谈其他。   初时赵政从旁经过还觉得找对了人,后来见二人相谈甚欢,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他心里不知为何就有些焦躁了。   只是一想到人是自己找来的,一切也是他自己安排的,就算生出些赶人的想法,顾及到颜路的感受也只有悻悻作罢。   这天路过颜路和高渐离切磋乐理的宫室,赵政听到里面响起了两张琴的重奏声,因为曲子太过别致,他忍不住停下站在殿外入神听了起来。   ①曲子一开始的引子由高渐离所奏,随着低缓而沉静旷远的引子缓缓结束,另一端自颜路指尖蓦然响起一串松脆的泛音,同高渐离所奏的旋律交织在一起。   那声音好似清冽的溪水绕石而过,淳和绵远,舒心宁人。乐曲编排机巧,抚琴者琴技高超,琴声落入耳中,足令闻者沉醉。   无意间瞧见颜路抚琴从容的样子,赵政有些愣神,却被接下来的曲声拉回了现实。   接下来二人以滚拂辅以绰注的手法模拟出流水的声音,如此状物的手法赵政从前可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两股琴声如两列清泉交织在一起,声音一高一低,一起一伏,从涓涓细流逐渐汇聚成浩浩的江河,最终归入浩瀚无尽之海。   这时琴声又恢复了先前的悠远宁静,直到颜路以最后一个泛音收束全曲,赵政都还觉得意犹未尽。   曲子抚罢,颜路、高渐离不禁相视一笑。以这样重奏的形式来诠释流水,他们也是第一次尝试。   用滚拂加以绰注的手法来模拟流水,二人更是一连琢磨了好几天,指法②修修改改了不知多少回,才有今日呈现出来的样子。   不过连日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一曲练下来,二人都很满意。正当二人沉浸在喜悦中时,赵政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两位先生今天这一曲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在人前,赵政一直唤颜路“先生”以示尊敬,如今在高渐离面前更是如此。高渐离没有起身,就着当前的坐姿微微低了低头,不卑不亢地回道:“陛下谬赞。”   对于高渐离的失礼赵政并未放在心上,想再听他的曲子,却念着还有正事要处理,便说:“朕听闻高先生的筑音能使闻者落泪,仰慕已久,不知朕何时有幸一闻?”   与颜路一贯的平和不同,高渐离的神情至始至终十分冷峻,只听他淡淡道:“随时恭候陛下大驾。”   之后一连几天,赵政都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回去,颜路几乎都已经睡熟,连面也见不到一回。   这天终于得了闲,左右无事,想起那日听过的曲子,有些心痒,就派人传了高渐离和颜路二人过来。   他选取的这间宫室不大,但因用的是特殊的建造手法,若有人在里面抚琴击筑,声音就会放大数倍。   但原本狭小的房间有不少护卫的加入显得略微逼仄,甚至会破坏结构,影响奏乐的效果,赵政便只留了两个人在房间里,其余的人让他们守在外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后面这一段描写我都是根据三首真实的《流水》来写的,因为当时的流水是个什么样现在也不得而知了,我只有根据现有的来写。 ②其实当时弹琴是没有指法这个说法的,最早有指法一说貌似是汉以后了。而且当时并没有发明记谱的方法,他们习琴几乎用的都是靠师父当面口授心传的。   ☆、第 14 章   原本今日是赵政要听高渐离击筑,颜路大可以不来,却担心他单独面对赵政做出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情,才过来的。   这一举动乐坏了不明就里的赵政,以为颜路对自己的态度开始松动了。   筑声悠扬而起,赵政不自觉地拿眼睛瞟向颜路,谁知后者全然没有理会他,自顾瞧着高渐离听得入神,自讨了个无趣,赵政也凝神听了起来。   相比于琴,高渐离的筑更加出神入化。曲子多情时,恰如软勾,声声勾魂;伤情处,好似钢刀,刀刀割人,娓娓诉说着一个曲折而扣人心弦的故事。   引得颜路和赵政情不自禁忆起往事来,具是陷入从前的回忆当中。   赵政幼年随父质赵,寄人篱下的生活可谓饱受磨难、历经坎坷;少年登基,却一度身不由己,更是尝尽辛酸;成年亲政乃至后来坐拥天下,心中却还是不免孤苦。   最放松的那段日子就是儿时和颜路相处的时候,后来在最失落的时候,更是一直将给过自己温暖的颜路作为一种寄托,也因为如此,他对颜路从来都是最特别的。   赵政清楚地知道,颜路同自己恰好相反。虽然他幼时家里遭遇过灭顶之灾,但自那之后,日子算得上四平八稳,是以未能感同身受,难以体会自己心中的寂寥……   这边颜路其实也想起了不少的往事。按理说小圣贤庄是他住了近二十年的地方,本应更加怀念,但其实眼下想起的大半却是昔年赵国的种种。不得不承认,赵政给他的感觉是最特别的。   最初,年幼的颜路接近赵政是艳羡他身上有自己没有的韧性,后来赵政身上的韧性他得了个十成,却发现自己已经对他的照顾产生了依赖。   那时颜路虽然有一个好家世,但是阿母早逝,身边只剩下阿翁,阿翁毕竟是个男子,又公事缠身,也难以给他很好的照顾,是赵政母子弥补了这个缺憾……   就在二人出神之际,高渐离的表情却有了变化,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空而起,稳稳落在赵政面前。他虽目不能视,听觉却比以往敏锐了不止一倍。   早在进入这间宫室时他就很快通过衣料摩擦发出的细微响动准确掌握了赵政的方位,以及屋子另外三人的大致情况。   至于别的摆设,他已经提前数日摸了个彻底:赵政坐在主位上,他自己居左下,颜路居右下,另外两人就守在门口。   同颜路相处这么些日子,他清楚地知道颜路是一个心细如发之人,即便他再低眉敛目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还是有被他察觉出异样的可能。   所以高渐离要做的就是用筑音降低颜路的防备,再趁赵政也没有防备的时候,用灌铅的筑给上致命的一击。   眼下他以极为敏锐的耳力听出二人呼吸的变化,觉得时机成熟,是以抓住机会拼尽全力举起灌铅的筑往赵政身上砸去。   但是未料赵政就算是出神,注意力也因为惯性随时紧绷着。在他纵身的瞬间赵政已然察觉,反应极快地躲开了来。   而另一边的颜路虽然也察觉到了变化,但因为没了内力,阻止不及,才让高渐离有了机会。   一击不成,再好的机会也错失了。赵政武功不弱,对付一个眼睛看不见的高渐离可谓是轻而易举,当下抽出天问便要向高渐离刺去。   谁料变数突至,看清眼前的人,赵政忙卸去了所有的力道。   “让开!”因为念着高渐离的才华,赵政自问对他也算是敬重有加,十分客气了,却不想到头来还是换来这样的结果。   更令他恼怒的是,自己倾心相待的颜路竟然挡在这个人的面前,想要阻止他杀掉这个妄图行刺的叛逆。   赵政悲从中来,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怒喊:都恨朕,你们所有人都恨朕!   气急了的赵政拿剑抵在颜路的脖子上,目光如炬,并阴沉地说道:“别以为朕不会杀你,让开!”   颜路从来就不是甘愿受威胁之人,就算此刻脖颈上渗出殷红的血,滴在白衣上将衣服染成濡湿一片,人也依旧巍然不动。   这时外面的侍卫听到响动冲进来,已经将他们围作一团。赵政没了耐性,索性一个箭步上去将颜路牢牢钳制住,瞋目切齿,高声吩咐道:“杀无赦。”   高渐离见大势已去,也不愿意受这些人折辱,索性拿出匕首自尽了。   颜路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奈何被赵政扣得死紧,只能最后以哀求的目光看向赵政。   那意思赵政明白,虽然眼下他很想看到背叛自己的人死无全尸的下场,但颜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还是心软了。   他只好腾出一只手摆了摆道:“罢了。”总算是答应了要给高渐离留个全尸。   有了白天极为不愉快的经历,晚上赵政还未回寝殿便吩咐人为自己提早备了酒。   也不知怎么的,看着那些酒,心中压抑着不少事的颜路便鬼使神差地坐了过去,自顾喝了起来。   一旁的宫人见为自家陛下准备的酒被颜路喝了也不敢阻止,忙又跟着再备一份。只因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有了宣泄的突破口,一爵爵后劲十足的赵酒喝下去,颜路心中反而愈发畅快。   说是饮酒,其实等同于灌酒,赵政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双眸微醺了。   只见颜路的头微微仰起,形成一个优雅的弧度,手里握着铜爵正往嘴里倒着。   因为喝得急,不少酒洒了出来,顺着他的脖颈蜿蜒而下,流过白天天问割破皮的地方,给那里的皮肤镀上一层晶莹的色泽,好看确是好看,但也太过触目惊心了些。   当下赵政大步走过去夺了他手中的铜爵扔到一边,没好气地命令道:“不准喝了。”   谁知颜路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连眼皮也不抬一下,重新拿了个酒爵倒了酒继续喝起来。   赵政最怕看到如此淡漠的他,当下怒不可遏,咬着牙狠狠从嘴里蹦出几个字:“你要喝我陪你。”   二人就这样你一爵我一爵闷声喝着,颜路面上一派沉静,赵政却是越喝越窝火。   想起白天的事情心里更是乱作一团无法思考,浑浑噩噩地走过去,失控地抓起颜路的衣襟,对他怒目而视。   颜路任他抓着浑不在意,只将头偏向一旁,再一动不动。在赵政看来,这一反应更是等同于火上浇油,当下借着些微的酒劲不管不顾地对着他的唇瓣亲了上去。   这时,原本神情恍惚的颜路突然精神大振,混沌的眸子出现短暂的错愕,旋即瞪大了眼睛,人也忘了该如何动作。   既然做了,赵政索性也豁出去了,趁颜路没有防备之际撬开他的唇齿,舌尖粗暴地探入他口中攻城略地,很快颜路便因为呼吸不畅喘息起来。   有了这一强迫他的举动,加上感受到他的不适,赵政心中的火也灭了大半,却仍不愿放开他,只柔了动作。   粗糙的舌苔缓缓划过上颚,激起颜路的一阵麻酥,撩拨着他敏感的神经。此刻就连极不情愿的颜路也能轻易地感受到赵政因求而不得一直深埋于心的那份爱恋。   蓦地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颜路一改从前的端方温良,冷笑一声,阴沉沉地说道:“原来你对我存了这样的心思。”   赵政心中郁结多时,今日不吐不快:“从前我默默敬你爱你,不敢有丝毫越礼的行为,更不敢教你知道。可是如此的小心换来了什么?你可知今天你挡在那叛逆面前我有多恨?你扪心自问除却小圣贤庄那件事,我何曾对你有过亏欠,况且你敢说不是那群儒生自找的?你从来都只尽心竭虑为他人着想,却从来不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不知为何颜路想要争辩,却没了底气:“你富有四海,何须……”   话没说完,赵政剑眉倒竖,将颜路的衣襟拽得更紧,凑到他面前愤愤道:“你可知这些年身处高位是怎样的不寒而栗?稍有差池,身后就是足以让我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颜路蹙着眉,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我……”赵政见他的神情似有松动,这回又缓和了神色,再添一把火,直视着他坚定地问道:“撇开其他不谈,你对我难道就没有丝毫情分?”   往昔的经历历历在目,如何没有……颜路心中虽这么说,但想起儒家的遭遇仍不愿向他低头,所以没有将话说出来。   得到这样的反应,赵政黯然失色,不觉再次失控。顺势拉住颜路将他按倒在不远处的床榻上。一旁的宫人见状转身回避,匆匆躲出了寝殿。   被另一个男子压在身下,为所欲为地折辱,换作任何人都不会一笑置之。   但是眼下失去内力的颜路比力量哪里是赵政的对手,整个过程被他钳制得死死的,为了保留最后一份骄傲与矜持,颜路索性放弃了抵抗,冷冷地注视着他,任由他作为。   二人的衣衫一件件萎地,直到颜路身上最后一层中衣剥落,满目的鞭痕刺得赵政心也跟着一紧。   那些伤痕虽然早已结痂又脱落,但还是不可避免落下些粉色的印记。赵政颤抖着手,轻轻抚了上去,沿着那些疤痕小心翼翼地婆娑着。   颜路常年习武,身材结实匀称,加上这些狰狞的疤痕,身上不仅不见一丝一毫的女气,反而线条刚毅十足。   看惯身段柔软的女子,这样的样貌没来由让赵政十分迷醉,双手在上面流连再三。   随后赵政又将目光上移到他的脸上。若说颜路平素不经意时笑起来像融融春阳一般好看,那么现下冷漠清俊肃肃然的样子便如苍山冻雪,同样令人心跳。   赵政婆娑着他线条柔和的唇瓣,忍不住再次吻了上去。对于目下颜路的配合,赵政很是满意。   随着舌尖的深入,赵酒香醇之气在唇齿间漾开,二人都有些醺醺然。赵政的体温越来越高,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然而就在吻得忘情浑然不觉之际,二人的位置突然作了一个颠倒。   其实适才颜路的配合只是为了现下突然的发难。打从失去内力,他每日练剑之余琢磨的无一不是那些巧妙的制敌手法,没想到竟然是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此刻酒意上来,更是成了他的助力。颜路以巧妙的力道扣住赵政,使他空有一身内力也完全没有施展的余地。   他毫不在意眼下二人正□□相对,姿势暧昧,只凑近赵政的耳边冷冷地问道:“陛下不是想得到我么?那便如你所愿……”   颜路说话带出来的热气,就呵在赵政耳边,令他有些难耐地动了动。   残灯如豆,一明一灭,撩拨着宫室内本就暧昧不已的气息。   看赵政英朗的眉拧在一起,颜路心中闪过一丝异样,那是什么,感觉消失得太快,他抓不住,索性也不做多想。   其实整个过程赵政不是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但他知道,若是今日二人的位置做了颠倒,换作是自己对他做些什么,翌日等他酒意散尽清醒过来,想再得到他的心,此生绝无可能。   所以纵然这一回整个过程赵政白着脸咬着牙,也要强忍颜路给他身体带来的痛楚,也甘愿让他发泄这一回。   那晚,半醉半醒的颜路同他一贯的柔和格格不入,粗暴而无情,在赵政身上尽情发泄着心中长久积压的郁结。   靡靡的气息羞煞了室内的灯火,暧昧的响动更是漾满了整个屋子。颜路完全失去了理智,只顾横冲直撞,等到酒精完全吞噬他的意识,才先一步昏睡过去。   那一晚,赵政虽苍白着脸伴着殿外萧瑟的晚风一夜无眠,但半夜颜路在酣梦中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腕,令他心中稍感安慰。   这是自出事以来,颜路第一次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抓住他。   伴随着天明朝阳的升起,赵政心中隐隐浮现出了希望……   ☆、第 15 章   翌日颜路醒来只觉头痛欲裂,一手支着头,一手使劲撑着床榻才勉强坐了起来。   然而面前的景象惊得他身形一晃,险些又栽倒下去。怎地……   他扫视整个床榻,入眼一片狼藉,被子凌乱不堪,上面满是暧昧的痕迹,并且正隐隐散发出淫靡的味道。   刹那间晴天霹雳,震得他脑子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堪堪找回一点思考的能力。   昨晚自己酒后乱……呃,当时气极了似乎就把人给……此刻他若要去回想,当时的情景仍记忆犹新。   赵政惨白的脸,汗湿的鬓发,历历在目,颜路再次懊恼地扶额。   自问这么些年他养气修身,奉行中正和平之道,早沉淀地遇事冷静自持。失控至昨夜那般是从未有过的事,而且是他把人给……   其实要说起来,整个过程赵政分明就有反抗的机会,为何还要如此?   从前我默默地敬你爱你,不敢有丝毫越礼的行为……昨晚的话仍回荡在耳边,猫抓一样,惹得他心烦意乱,不敢多想,更不知道等朝会一完赵政回来二人该如何面对。   在床榻上呆坐了许久,只听有寺人隔着屏风提醒道:“先生,陛下吩咐给您准备了热水。”才将颜路的思绪拉了回来。   待他去洗了个澡回来,床榻上所有的东西都换了新的来,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痕迹被人抹去,颜路心中还是难以平静。为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只好去拿含光练剑。   也不知怎么的,含光一直同赵政的天问放在一起摆在青铜剑架上,从前他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偏他今日看后心中尴尬不已。   只做了一个抬手取剑的动作就僵在原地,过了半晌才蹙着眉收回手,剑也没拿埋头走出了寝殿。   然而走到门前的时候,竟还不慎被门槛绊得一个踉跄,人没了半点平素该有的样子,看起来狼狈极了。   渐入初秋,天气一扫炎热,殿外没有叫了经夏的虫鸣声,周遭安静得有些过头。   颜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心绪却久久难平,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庭院外,被一阵笑骂声惊醒这才回过神来。只见院子里有几个女子正围着一人拉扯。   “哟,今日打扮得这么妖媚给谁看呢?想勾陛下的魂,也要看陛下见不见你吧?”   那些人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楚女身段最是美妙,听说她还是个公主……”有一女子刻意拉长尾音,旋即在人腰上一拧,当即痛得那名被欺负的女子脸色发白。   饶是如此,她依旧没有丝毫的退让,目光坚毅地看着那些嘲讽他的人。   “摆架子给谁看呢,这是咸阳宫,可不是你那短命的楚国。姐妹们,咱们就来瞧瞧这公室①所出的楚女是如何的特别。”说着那群女子便要撕扯她的衣服。   “住手。”纵然眼下自己也身不由己,但颜路最看不得这样的事情,终究还是心软了。   话一出口,猛然间就想起自己儿时救下赵政时的情景来。颜路惊觉:有些东西发生过了,便再也抹不掉。就像心里再怎么埋怨那个人,也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二人相处的事情,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软。   那群女子见他品貌不凡,虽穿的是白衣,但衣料却是一等一的好,又思及自己的身份,不敢惹事,忙低着头匆匆散去。   “多谢。”颜路见目的达到了,向那女子微微颔首,转身欲走,不料被她叫住。“能陪我说说话么,住在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过话了。”   颜路也是,打从被带进宫,宫人们碍于赵政平素的积威不敢和他说话。好不容易来了个故人,昨天却……不过好在他的性子一贯清淡,到哪里都能安之若素。   可是毕竟面前的女子不是他,看她满眼期待的神情,颜路也不忍心拂了她的意,便点了头。   “这是……缰绳?”颜路看女子手中之物,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嗯。”女子喃喃地应了,自顾陷入沉思中娓娓道来:“从前我喜欢的人送的。不是什么大夫世族,更非诸侯公子,他只是一个马夫,但他敢犯险从失控的马蹄下救我,就喜欢上他啦。那时我尚且年幼,在父王面前扬言一定要嫁给他……谁知……”说到这里,女子有些哽咽。   自古公室女子的婚嫁如何能随自己心意,不用她说,二人的结局如何颜路已然知晓。   “今天是他的祭日,他希望我好好的,所以才打扮起来给他看的。”坚强大方是这个女子留给颜路的感觉。   不过比起这个,眼下他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心中一片茫然,不由自主就脱口问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未料到他会问这个,不过他肯主动交谈,女子倒是有些开心:“是先生对谁的感觉很特别拿不定主意么?”   见颜路下意识摇头,目光不似适才那样清湛,那名女子抿嘴一笑,又问:“那就是有人喜欢先生,先生心中或有所感?”颜路略有些迟疑,片刻才喃喃道:“算是罢。”   “楚语有云:‘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其实好话说尽,喜欢一个人不过也就是如此。”   从前颜路将《九辩》中的这句读了十遍百遍,却不及今日眼前女子念的这一遍来的让人动容:心烦憺兮忘食事么?原来他是这样的心情……   颜路得了答案又耐着性子听女子聊了一会儿她自己的事情,皆是一些琐碎,待察觉时候不早了方才告辞离开。   走到寝殿门口,偏巧赵政也刚回来。今日他一反常态坐着步辇回来的,白着脸走下来立马挥退了众人。   见他没走几步便满头大汗,颜路心里顿时升起浓浓的愧疚感,当下忍不住轻叹一声走过去扶住他。   原该高兴的赵政面上却没有任何欣喜的样子,反而满脸不悦地质问道:“听说适才你去见了个楚女?”   颜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算是默认了。“来人,将那楚女杀了……”这回颜路终于有了反应,偏头看向他道:“等等,我有话要说。若是听了完你还想杀她,也由得你去。”   “你喜欢上那楚女了?为了求情终于肯同我说话了?”赵政苍白着脸一连问了两个问题,声音一次比一次高。   颜路不答他的话,反自顾说道:“其实你的心意我如今多少能明白一些,小圣贤庄的事我无法当作没有发生……”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中满是痛色。   赵政见他如此,心中同样一阵刺痛,甚至有些害怕,怕他不给自己机会。可是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绝不会后悔。重来一遭,他同样会选择除掉儒家。   见赵政神色黯然,颜路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昨日发生过的,我也同样无法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颜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心中挣扎不已,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啊,一个人愿意放弃男子的尊严,甘愿雌伏在另一个男子身下,何况这个人还是个骄傲的帝王,能做到这点已经算是毫无保留了。   他颜路也非顽石,小圣贤庄的事情虽然至今无法释怀,但赵政对他的种种好同样也不可能视若无睹。   赵政看他神情有异,知道他心中的挣扎,当下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道:“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我可以等。”那语气是十足坚定。   话说到这个份上,颜路的态度也冷硬不起来了,抬手做了个三的手势道:“三年,我愿意留在这里三年,届时期限一满你必须放我离开。”   赵政不想自己的倾心相待,还是换来这样的结局,有些难以接受,嗓音有些沙哑,既苦涩又艰难地问道:“你还是要走?”   摇摇头,颜路正色道:“我是男人,你却以对待女子的方式将我留在这里,这就是你口中的爱我敬我?”   这件事上赵政自觉理亏,一时竟无言以对。   颜路认真地看着他,过了半晌又缓缓道:“这三年我们可以从头来过,虽然我不能保证对你一定……一定如你希望的那样产生感情,但至少三年一过,我能保证离了宫也会时常来看你,如何?”   得到这要的回答,赵政始料未及,心中何止是高兴。他也知道:凡事欲速则不达,颜路能有这样的送松动已经让人惊喜万分了,能答应常来看自己也好过如今日日的离心相对。   “那就这么说定了。”说着这句话,赵政英朗的眉上满是藏不住的喜色。   “那位女公子②……”颜路有意拉长了尾音问道。此刻赵政心中欢喜得紧,同样也想通了不少,以颜路不温不火的性子哪里那么容易看上一个人。   他这才做无所谓壮摆摆手,爽快道:“罢了,今日朕高兴就不计较了。”只是这么一动牵扯到了某处的伤口,当即痛得呲牙咧嘴。   颜路有些无奈,只好让他靠着自己,扶他去休息。赵政故意将所有重量压了过去,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手假装若无其事地放在他的腰上,趁机捏了捏占点便宜。   “陛下,若是不肯安分,我不介意现在就放开你。”赵政闻言悻悻住手,只是仍旧没有半点要收回手的意思。   赵政生得虎背熊腰,比颜路还高出那么些许,这样扶着他有些吃力,颜路自顾不暇,拿他没有法子,只好由得他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公室:春秋战国时诸侯的家族。也可用以指诸侯王国或政权。因为这个女子是公主,所以这里说她是公室所出。 ②当时对诸侯王的儿子称“公子”,对他们的女儿也可以称“女公子”。那时候的“公子”还不能乱称,只能是诸侯王的儿女才有的称呼。   ☆、第 16 章   翌年。岁首将至,接连而来的宴会让赵政每日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偏偏这时候要他处理的政务还比寻常又多了近一倍。   日日伏在高案上,人看起来瘦了一大圈。进出传递消息的人来来往往,有时甚至深夜也没个消停。每日都有侍医为他做好药膳,他却连吃也顾不上,常常放凉了又热,热了再放凉。   “听说你近日靠服食丹药提神?”听颜路这么一问,赵政欲下笔的手一顿,将笔放到一旁,抬起头,轻咳一声,有些心虚地看着他,暗自叫苦不迭。   颜路说丹药对身体不好,赵政是信的。可是近来政务缠身又逢岁首,每天要做的事情那么多,他恨不得一天再多生出几个时辰来,有时候累得狠了又怕睡着,没有办法这才服食了丹药。   “你也知道,近来匈奴频频异动,虐杀我百姓,夺我财物。驰道、长城……这些样样要我上心,如何敢怠慢。精神不济的时候唯有……”   说起匈奴,赵政身上不自觉地就现出了杀气,颜路虽从不问政务,但并不代表什么也不知道。   看着他有些凹陷的眼眶,颜路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过去靠着,你念我写。”   满眼倦意的赵政得了颜路的话,眼中立马现出了光泽,当下喜滋滋地给颜路腾了地方。只是……   “你做什么?”颜路看了看不远处的软榻,示意他过去,不要坐在这里。   谁知有的人生来面皮就比常人厚,脸不红心不跳一脸理所当然地找着借口:“近些说话省力。”   颜路语塞,索性不再理他,只在笔上蘸饱了墨汁,等他。   赵政见状也正色起来,一面思考一面念出声来,颜路则根据他所说的内容落笔。   看着竹简上的字,赵政奇怪地“咦”了一声。只因上面的字遒劲有力,霸气浑然天成,和自己的像了个□□分。   颜路一面埋头写,一面淡淡道:“只是些模仿人字体的小伎俩罢了。”   二人一个说一个动笔,效率比往日高了不少,不一会儿颜路写完的竹简就堆成了一个小山。   赵政说的时候还不忘借着明晃晃的灯火抽空偷看颜路。只见他神情既柔和又认真,伴随着一旁跳动的灯火,他眸子里也泛出朗星般好看的光泽。   赵政自顾看得痴了,不觉就凑了过去,将颜路的腰环住,靠在他的肩上。原本凝神写字的颜路被他这么打扰,不觉手腕一动,几个墨点便落在了竹简上,污了不少地方。   这份奏疏是奉常王昌写来报告岁首宗庙祭祀过程的。   看着上面极不雅观的脏污,颜路欲拿陶削将那点墨迹刮去,只是刀刃有些顿了,刮的效果不好,随手将砥石和陶削①塞进罪魁祸首手里,安排道:“你来磨。”   眼下二人独处,赵政既不愿找外面随侍的文吏来做,也懒得自己动手,见不影响认字,索性将手中的东西扔到一旁无所谓地说道:“别管了,下一份。”   翌日奉常王昌拿到这份返回来的简牍时傻眼了。自家陛下处理文书时一向一丝不苟,像这样在简牍上留下好几块脏污是从未有过的事。   老奉常思忖着:是不是近来陛下处理政务太过辛苦,看文书的时候睡着了。自己是不是应该上疏劝他多加休息,莫要累垮了身体……   也就是这样,赵政终于赶在岁首前一天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毕。“听说明日咸阳城里会很热闹,你陪我出去看看。”   背着赵政躺在榻上的颜路,闻言转过身错愕地看着他,连着好些日子赵政都睡不足三个时辰,并且要求所有宫宴、祭祀全都赶在岁首前完成。   “怎地……”颜路有些奇怪地沉吟道。“我强留你在宫中却看你镇日只能读书练剑,心中难安。”   看着他煞白的脸,颜路突然觉得眼眶一热,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所以……你这些日子忙里忙外……”就是为了挤出时间?   赵政不愿让他担心,佯作轻松道:“也不全是为你,最近事情确实多,我不过是想偷个闲。好了好了,快睡吧,明日我们可要早起。”说到最后,赵政的语气显得越发不耐烦了。   不过面对他的人是颜路,从小就熟悉他这别扭的性子:有时候分明是为别人着想,却不好意思承认,板着脸很容易让人误会。颜路沉默地背过身去,半晌才从喉间挤出一声:“嗯。”   清早一踏出寝殿,赵政、颜路一黑一白的袖袍便被爽朗的秋风带起。看着院外不少草木染上了秋色,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唏嘘感慨。   出门前,碍着赵政的身份,颜路给二人改头换面了一番,二人坐着马车一路出了禁宫。   当他们顶着两张蜡黄无光的树皮脸出现在咸阳城内的时候,心中却说不出的畅快。   以往到了岁首②,宫中不过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宴会,人虽多,在赵政看来也不过是必要的应酬罢了,并没有什么切身的感受。   像这样走到咸阳城里与民同乐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看着街上民众的百态,倒还觉得别有些趣味。   街上高车骏马往来穿梭,熙熙攘攘的人挤满了宽阔的街道,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稚童追逐嬉闹,妙龄女子欢笑相言,君子们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不过,看着这些,赵政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颜路见他双眼没了光泽,又听他喃喃道:“记得也是这天,我被人囚困不得出宫,你分明满心憧憬想要上街,却装作若无其事地留在那里陪我。那时看你一脸向往地给我讲述以往岁首街上是如何的热闹,我就暗下决心等我恢复了自由,以后这一天一定同你来看看。”   为了这短暂的一日,本就勤政的人,岁首前更不知加倍忙了多少个日夜。颜路看着陷入回忆的赵政,心中起了不小的波澜。   其实如今大了他哪里还有儿时对岁首的那般渴望,但是今日不知怎么的,他也开始隐隐期待了起来。想罢,颜路忍下心中的酸楚偏头看向赵政强笑道:“走罢。”   “如今天下大统不过数载,当此之时自然是休养生息更为重要,依在下看来,皇帝陛下下诏修整长城就是不想和匈奴大动干戈。”   二人路过一个酒肆时,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讨论声,不禁驻足。这时,一灰袍士子冷哼一声道:“温暾之论。”这话一出,立马惹恼了对方:“口气不小,那么敢问足下有何高见。”   那灰袍士子向他肃然一揖道:“百废待兴固需休整,然匈奴一再犯境,若不趁他气焰不足时给他一记当头棒喝,匈奴定当我大秦软弱无能,他日挥师南下,只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筑长城固然意图防守,但我相信,以皇帝陛下的眼光,要做的决计不止于此。”   “好!”话一出口,一旁不少好战的秦人便喝了彩。“呵,这人倒还有些意思。”赵政会心笑道。   颜路见他心中若有所思,怕他再操劳,指了指前面道:“如此良辰,再听国事反倒煞风景,前面热闹的,去瞧瞧。”   适才的言谈让赵政更加坚定了征讨匈奴的决心,不觉忘了今日是岁首,此刻被颜路劝阻,才回过神来。自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赵政忙将心中所思暂时放下,跟着他走进了顾怀楼。   颜路原是为转移赵政的注意力随意指了一处,不想却是整个咸阳最大的一个消遣所在。到这里来的人,做的全是些听琴下棋品酒的雅事。   二人刚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好!”一旁有人感叹:“这四人已经连胜数十战了,你看,现在整个顾怀楼的客人都不敢再轻言挑战。”   一旁有人同样刚来不久,不明所以,问道:“不就是对雁么,怎值得这么多人争抢?”   适才感叹的人连连摇头:“俗!这对秋雁虽算不得什么贵重的彩头,但客人们来顾怀楼图的不就是个雅趣么。”   “还有人应战吗?没有我师兄弟四人可就却之不恭了。”那话说得是嚣张无比,只是底下适才输棋的人实在不少,一个个全都讪讪不敢开口。   就在顾怀楼的人要将那对秋雁双手献上的时候,人群后面传来底气十足的阻止声:“慢,我来应战。”   颜路不知赵政何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但眼瞧着众人已经为他们二人让出了一条路,他只好跟着赵政走上前去。   赵政也不废话,惜字如金,只问:“你们谁来?”那四人见他二人模样平平无甚出奇,衣着也朴素得紧,却还敢如此嚣张,生了轻敌之意,便推最小的师弟上前。   赵政看了等在台下的颜路一眼,对方虽然只以微微颔首作为回应,但也足以令他心中一暖。   座子既定,执白先行③,执黑的赵政落子果断,锋芒外露,子子饱含杀机,直压制得对手喘不过气来。   相比四人先前的强势,现下的赵政则更为霸道凌厉。叫好声不绝于耳,尤其是败在四人手下之人,心中端地是解气。   随着最后一子落下,赵政面无表情地说道:“赢了”,便下了高台。另外三人自知不敌,却又不甘心服输,站出来:“等等。”   赵政走到颜路面前,闻言转过头去冷笑道:“你待如何?”迫于他的威势,对方心中惴惴,脸色一白,半晌才指了指一旁的颜路:“我要和他下。”   赵政听他要挑战颜路,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更是吓得他说话也不周正了:“你……你们是一起来的,我们师兄弟四人也是一起来的,自然可以……可以……”   底下的凑热闹的人早已沸腾。先前一直保持着微笑沉默不言的颜路突然看向赵政问道:“你真想要那雁?”   赵政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心道:自然是想要的……   “那好。”说完颜路也不忸怩,转身不紧不慢地上了高台,又慢条斯理对着那人拱手一揖道:“开始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陶削:是用来刮除竹简上写错字的地方;砥石:是用来磨陶削的。秦始皇陵周边有出土几个文吏陶俑,腰间右侧就挂了这种东西。 ②秦延用颛顼历,是以十月为岁首的,所以这里明明是写过年却描述的是秋景并不是bug。 ③座子:开局前先在四个角星位置交错放置黑白各两子,有证可考最早在东汉盛行,但起源肯定比较早。座子制是执白先行。   ☆、第 17 章   同样是惜字如金,但是在底下凑热闹的人看来,现在上台的人却和先前的人不同。   有道是庶人着白袍,他一身不起眼的白衣,蜡黄的面色,再加之身上平和的气息,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十足地温良无害。   果子当然要捡软的捏,正因如此,适才那人才选择了毫无锋芒的颜路。   二人相互一揖,周全了礼数便跪坐下来。颜路问是否猜先,对方断然拒绝:“不用,你先。”   对此他不置可否,悠悠地拿了白棋径直先行。对方见他每一子下去都绵软得很,和适才他的同伴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更生出了轻敌之意。   像这样一局无甚特别的棋局自然不太能激起周遭围观者的热情,因此人们看棋之余也攀谈起了别的事情,所以颜路下棋的时候整个顾怀楼闹哄哄的。   任周遭如何,他自己倒是全然不在意,面上一派悠然自得的神色,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棋子,右手落子不见半分停顿。   黑子一落,白子旋即贴上,每一子看起来都像是随性而为。不少人摇摇头,只道他输定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赵政却不替他着急,与他相处这么久自然了解他的性子。别看他平素温和谦逊待人有礼,遇事总是镇定悠然,然而这样一个人,稍有眼力些便绝不会觉得他软弱可欺,只因这样的人他的从容绝不是平白生出来的。   然而最终的结果……竟是平局,且白棋平得十分勉强,稍有不慎便会输掉。   对方如何肯服,心想:若不是自己一个不留神,怎么让这么个棋力不如自己的人钻空子平了这局。自觉与这样普通的人下成平局有些丢人,他愤愤甩袖起身,底下的人同样为黑棋扼腕叹息,赵政看在眼中只是冷笑。   “我来。”那人身后的紫衣师兄见状,只想为自己的师弟挽回这一遗憾,所以站出来挑战颜路。   因赵政要那秋雁,颜路对此也就没什么特别的表示,自然而然地点点头应承了下来。   “猜先?”颜路再次问道。紫衣男子想了想便也答应了,但结果还是颜路执白先行。   这第二个人棋力相比第一个好了不少,但颜路依旧保持着惯常的微笑面不改色。下到最后仍然成了一个平局,但这回双方却是实实在在的旗鼓相当。   紫衣男子怎么也想不通其间的关节,心中不免闷闷,旋即看向自家大师兄问道:“师兄你看……”   他的师兄身着墨绿色衣袍,相比其余三人,明显稳重不少。只见他蹙着眉,神情严肃,半晌才向颜路一揖,客气道:“请指教。”   颜路回了一礼,又做了一个手势,温言道:“先请。”对方见状心中一凛,不觉打量着他,盯着他深潭一般的眸子许久,终是点了头,神情凝重地捻起白棋先行落子。   这回所有人都隐隐察觉到异样,不敢再轻视颜路,先前漫不经心看棋的人收了心思,凝神屏息看着棋盘,不想放过棋盘之上任何一次的变化。   然而,或许棋局外不少人还没有看出端倪,但是身着墨绿衣袍的男子却有种时时被颜路引导着走向某处的感觉,攻伐全不由心。   这时因为紧张,他额头上渗出了不少汗珠,然而他已无暇顾及这些,只将所有注意力放在棋局之上。   相比之下,颜路却风轻云淡得有如落絮沾衣般不着痕迹。   整个顾怀楼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中。幽幽凉风从大门灌进来,激得不少人一个战栗。   除去“噼啪”的落子声,众人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唯有赵政,看着此刻大放异彩的颜路,竟比自己赢棋还骄傲。   男子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湿,面如土色,心中更是芜杂不堪,心想:此人的路数哪里是绵软,这分明是柔中带韧!只可惜察觉到这点已经太晚了。   其实相比他的同伴,适才那种霸道凌厉的走法至少让人输了个痛快,而眼前男子这样让人无从着力的路数,却是十成十的磨人心志。   终于……得到的结果还是平局。棋局结束,墨绿衣袍的男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若说一局两局是和棋倒也罢了,一连三局皆是如此,且形势一局好过一局,这便不能不让人心惊了。   三局三连平,在场所有人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少人甚至惊讶得连喝彩也忘了。   适才输棋的紫衣男子觉得他们师兄弟受颜路的羞辱,想要质问,但在看到颜路清湛澄明的眸子,和察觉到赵政看着自己迫人的目光后,张了张口又将话咽了回去。   颜路抬手指了指赵政道:“眼下平了三局,又被他嬴了一回,胜负既定。那秋雁我们可以拿走了么?”   众人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看起来素淡平和的男子,在意的竟然只是一对无足轻重的秋雁,心中五味杂陈。   “若无人再挑战,自然是可以的。”一旁的赤脚美婢向他细心解释道。   直到颜路不紧不慢地下了高台,都无人再来挑战,赵政喜滋滋地从美婢手中接了秋雁,不顾众人的唏嘘感慨,拉着颜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路上,赵政提着秋雁滑稽的模样引得路人频频侧目,也亏得颜路就那么由他拉着,全然不受那些异样目光的影响。   直到将颜路拉到一处无人的巷子,赵政才肯停下来,顾不上喘一口气,手一伸直接将那对雁递到颜路的面前,说话的话音带着一丝不确信,嗓音沙哑地问道:“收下?”   赵政灼灼的目光,令颜路呼吸一滞,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一贯清明的头脑也停止了思考,来来回回只余赵政说的那两个字:收下……   颜路垂手伫立,目光呆滞;赵政手捧秋雁,神情专注。时间仿佛定格在了这里,二人便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长身而立。   静默了不知多久,颜路终是长叹一声,颤抖着抬起了双手,缓慢而同样郑重地接下了赵政手中的秋雁。   《昏义》有云:纳采者,谓采择之礼,故昏礼下达,纳采用雁也。赵政的意思颜路自然是明白的,他选择接下,那就表明默认了成婚六礼第一项——纳采①。   赵政原是没有报太大的希望,且不说二人同为男子,硬要颜路破除陈规答应什么有多自私,单是儒家那件事,颜路的心结就难以解除。   纵然心中忐忑,他还是不想放弃这一次的机会。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颜路居然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仍旧有些不敢相信的赵政,颤抖声音再次确认到:“……真的?”   见他这副骤喜骤悲的形貌,颜路心中隐隐作痛,强自镇定下来,一扫从前的清冷,对他微微一笑,柔声道:“真的。”   其实连颜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从未有过这样的准备,但那一刻他突然就很想答应。   不知道自己心中何时有了动摇,颜路也没有再多想,只依着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就接下了秋雁。   赵政心中激动,下意识想碰碰颜路的手,却生怕这么一动颜路又改变了心意,生生忍着冲动将手臂缩了回去。   将那对雁放回赵政手上让他自己拿着,颜路留下一句“时辰不早了,回去罢”,转身便走。看着他似修竹一般的背影,赵政愣了半晌才颠颠地跟上。   晚上,赵政屏退左右,借岁首庆贺之名同颜路月下对酌。无视百般殷勤劝酒的赵政,颜路摆摆手淡淡道:“其实白天接下时我并未多想。”   赵政闻言神色一黯:果然还是……颜路看在眼里,给他一个你别急我还有话说的眼神,又继续说道:“不过我在回来的路上想了许多。”   回宫的路上,颜路趁着坐车的空档将二人相处的过往一点点揉碎了展开,不放过任何一个的细节,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心意。   沧海之所以能够变成桑田,正是因为有无数个潜移默化作为前提。同样这么久下来面对始终待他如一的赵政,不知不觉间,他对赵政的感情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他看书的时候,其实习惯了赵政在他身旁批阅奏疏。也常有忍不住放下书,想看看这个沉稳的君王处理政务时神情专注的样子。甚至有时看得久了,还会毫无防备地失神。   再如睡着后,他总是同儿时一样,会不自觉抓住赵政的手腕,这个习惯现下任他如何改也改不掉了。   这些或许只是很不起眼的小事,但是无数个这样不起眼的小事堆积起来,如今在颜路心中竟也成了巍然不可撼动的山岳。   “那时我能接受其实正是遵循了本心。”的确,假使颜路真的不愿意,谁也不能动摇他分毫。   “所以,现下你若想趁我喝醉再随你心意如何,大可不必,我既然答应要接受你,自然不会翻悔。”   颜路从来不是一个黏腻的人,这番话出口自然是心中所思,赵政听在耳中不觉喜出望外,英气的眉间满是藏不住的喜色,还是忍不住最后确认了一下:“和我……真的可以?”   颜路看他患得患失的样子眸光柔了下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纳采:那时候成婚的流程是遵循“六礼” 的。六礼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项。《礼记》里有记载完整的流程,感兴趣亲可以自己去看看,貌似在《士昏礼》那一篇。因为纳采用雁来下聘,所以先前政哥非要这对秋雁的意图就明确了,他是打算来求婚的。   ☆、第 18 章   这番注神倾意却又朴实无华的言语足以令赵政感慕缠怀。   颜路平素虽对人温和有礼不假,却往往给人留下疏离之感,有种神似清水不可亵渎的味道。   其实了解的人都知道,他内里包裹的是细腻的温玉。正因为这样,赵政自从发现自己对他的别样情愫,纵然被心里对他生出的负罪感折磨,也还是要不顾一切地靠近。   对颜路,赵政珍而重之,敬而爱之,在他面前甘愿卸去帝王的所有骄傲。这也是为什么赵政身为帝王,坐拥后宫三千,有时候却连想碰一碰他也怕惹他厌恶,讪讪罢手。   颜路看他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旋即失笑:“你若觉得……奇怪,大可喝些酒。”同为男子,原没有那些个女子的忸怩。   “奇怪”二字落在赵政耳中,怎么听也觉得像是在揶揄自己不敢,以他的性子哪里服气,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腕,咬牙切齿地问道:“如今坐拥天下,有什么是朕不敢的?”   颜路眼含笑意,悠悠致歉:“是我失言,陛下恕罪。”赵政看他这幅道歉的样子毫无诚意,直恨得牙痒痒,一面抓住他的手腕往寝殿拖,一面又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别看颜路外表温良无害,其实小时候的嘴比谁都毒,那扈辄就曾被他气得七窍生烟,还偏偏还碍着他是个“无辜”的孩子发作不得。   就算如今大了,人变得内敛沉稳,但那日的三局连平若不是他存心,也大可不必用一局好过一局的情势磨人心志。   想着这些事情,赵政先前的那点犹豫果真去了干净,吩咐所有人退开一丈不许打扰,便带上了门。   昏暗的光线下四目相对,对方的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却都异常清晰。此刻的颜路凝神注视着赵政,眉宇间全然是一片宁和。   赵政的吻落在他的唇瓣上,他也配合着缓缓合上了双眼。唇齿交缠之际,二人的衣衫一件件萎地。   饶是先前颜路再怎么平和,眼下二人间再无一丝一毫的阻隔,滚烫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他还是变得局促起来,清湛的眸子因此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色。   端方中好似又藏着些不易察觉的诱惑,这样的颜路平白让赵政看失了魂。   其实颜路看着赵政又何尝没有心动?能这样看他的情况少之又少,便只是这么一次两次反倒能给人一种惊艳的感觉。   赵政长得虽算不得多俊朗,却有一身苍松劲柏的好气质。英气的眉,精神的眸,眼下没了周身外溢的霸气,这些好倒是愈发明显了起来。   颜路刚一抬手,就被赵政察觉了意图,主动将自己的脸凑过去,任由他抚摸。颜路有感于二人间的默契,灿然一笑。那笑容直晃得赵政一阵眼花,周身燥热。   “你别笑。”赵政的声音已然沙哑,颜路含笑敷衍:“是”,嗓音同样有些低沉。   鉴于颜路如此“恶劣”的行为,赵政哪里还能容他再有机会这般悠然,遂将人紧紧拥在怀里。   从拥抱,到亲吻,到接下来赵政所有的动作,颜路都以最坦然的心一一接受。   不能思、不能念、不能做,未敢期待的,因为颜路,一朝有了机缘;不敢思、不敢念、不敢做,从未预料的,因为赵政,一夕有了着落。   是夜,朦胧的月光透过竹间的缝隙照进来,给寝殿镀上了一层旖旎的颜色。或有晚风拂过,落在地上的竹影也会随之暧昧款摆,直羞煞了枝上的飞鸟……   几个月后。   这天散了朝会,赵政匆匆赶了回来。“今日有个姬妾冲撞了你?”颜路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温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听说那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矛头句句指向颜路媚主惑君……   其实颜路留在宫中这件事不少人都听到了风声,只是碍于赵政施压不敢言语。   赵政上前,有些歉疚地拉住他的手:“抱歉,强留下你是我自私了。”颜路反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自责,笑问道:“莫不是你觉得我连这些也承受不住?”   要说起来,颜路的心性有时候连赵政也自叹弗如,这也是赵政最为他引以为傲的,所以断然否认,表明立场:“当然不是。”   “也罢,反倒是我多虑了。左右今日没什么大事,听说阿房宫地基夯土筑成,去看看?”   说到阿房宫,赵政心中有些忐忑。颜路虽时常替他批阅奏疏,却从不介入任何政事,如此反常态劝阻他不要劳民伤财建阿房宫还是第一回,前些日子二人因为此事还闹过争执。   见他摇头,赵政有些失望。然而未及说话颜路却主动说道:“比起这个,我倒是有另一个去处,你同我去瞧瞧。”   看颜路这么认真,又好奇他要带自己看什么,先前的担忧被赵政抛在脑后,一口应了下来。   赵政不久前给颜路自由出宫入宫的特许,若颜路在宫里觉得无趣了,便可以趁着赵政朝会的时候出去看看。   所以赵政猜他定是在宫外瞧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这才邀自己一同前往。   正值寒冬,咸阳城不少地方都积了雪,好在二人穿了厚实的深衣,又外罩了狐裘,所以并不觉得怎么冷。   只是寒风刮在脸上有些难受,呼出的热气也瞬间凝成了白雾,二人看着着实有些狼狈。   怀着满心的期待赵政被颜路带着越走越偏,不禁有些疑惑。   终于走到一处偏僻的巷子时,巷口处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正往这边不住地张望着,看到他们的出现,冻得通红的小脸旋即现出了惊喜的神色。   “先生来啦?”少女穿一身单薄的褐衣,脸有皴裂的迹象,身子被冻得缩成一团,但这些也盖不了那对灵动的大眼睛看人时乌溜溜的样子,很是招人喜欢。   颜路见到她也不禁露出宠溺的神色,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边少女看到颜路同样便心生亲近之意,正想挽住他的手臂,却被人一个箭步冲上去阻断了。   少女一举一动爽利大方,身上的褐衣虽然破旧,却干净整洁。她被赵政阻隔不生气也不撒娇,大大方方地抬起头和赵政对视,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实在让颜路有些无奈。   颜路朝赵政摇摇头,又隔着赵政安慰道:“阿琳,这是……赵先生。”那名叫阿琳的少女闻言嘿嘿一笑,朝赵政唤了声“先生”再朝他做了个鬼脸,趁他不注意一溜烟躲在了颜路身后。   别人对颜路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赵政哪里看得,心头好似打翻了个大醯①壶,别提有多酸,不顾颜路的眼神阻止,将人从颜路身后拎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威胁”道:“你就站这边。”   “粗!”阿琳也不怕她,不满抗议道。赵政立马阴测测地威胁道:“再说一遍?”   听到身后一系列的对话,颜路叹了口气,丢下这一大一小自顾往前走去,由得他们闹腾。   不知不觉间,三人来到一个低矮的土房前。后面两人也收起了玩乐的心思。   阿琳挣脱了赵政的束缚,又冲他做了一个鬼脸,率先跑进了屋,没跑两步察觉到什么,又忙从门内探出小脑袋,招呼道:“先生请。”   赵政跟在颜路身后,进了这个低矮的土房,又听少女对着屋内一片漆黑的地方唤道:“大父,大父,颜先生来了。”   少女无比小心地点燃屋里仅有的一个小陶灯,赵政眼疾,发现里面的油已经快要见底。   屋内缓缓亮了起来,他方才看清里面一个旧木板上躺了个年迈的老人,身上穿的盖的倒都还厚实,赵政有意瞥了眼一旁冷得有些束手束脚的小阿琳,面色缓和了不少。   老人见到颜路也十分高兴:“先生快请坐。”向老人行了礼,颜路依言走过去。   少女见他身上衣服纤尘不染,忙赶在他前拦住他,欲拿袖子将木板前的那块地方擦拭干净。   颜路摸了摸她的头微微一笑,柔声道:“不必”,又以眼神示意让她在一旁等着,自己径自在木板前跪坐下来,熟稔地拉起老人的手把脉:“老丈近日来可能吃东西了?”   “全赖仰仗先生援手,老汉已经能吃些东西了。”见没什么大碍,颜路又将老人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偏头看向一旁的小阿琳,他嘱咐道:“没什么大碍,只是等天暖和了你就要多扶老丈出去走动走动。”阿琳认真地记下颜路的话,忙不迭点了头。   这时候先前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的赵政动了动,老人才发现他:“这是……”颜路似乎这才想起自己还忘了个人:“忘了介绍,这是晚辈的朋友。”   一阵寒暄过后,众人挤在逼仄的土屋里聊天,颜路和老人说的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出于礼数,赵政也没有端着架子,屋内颇有些其乐融融的气象。   赵政心生感慨,又想起了什么,不由问道:“怎不见家里青壮男丁?”颜路听他这么一问,唇角微不可查地一扬。   “先生不知,她爹替皇帝陛下盖房子去了。”   小阿琳不甘插话:“大父,那不叫房子,叫阿房宫。”   老人认输:“好好好,老汉也不懂,反正啊,打从陛下下令修那什么宫,我儿便被征去啦,这都快大半年没见着人了,前些日子一病不起,家里也没个顶梁柱,要不是遇着颜先生,这把老骨头怕是……”   闻言赵政一脸狐疑地看向颜路,后者仿佛没有会意,还“优雅”地朝他笑了笑。   这时,门被人叩响,小阿琳尖着嗓子问道:“谁呀?”门外响起了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的声音:“阿琳,是我。”   适才毫不怯生的阿琳闻言脸上突然浮起了两片红晕,红扑扑的十分可爱。“是阿远哥,我……我去看看……”说着也不敢再看众人反应低头便跑。   这回赵政看她的眼神总算变成了完全的满意。   二人又陪老人聊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   路上,赵政忍不住问道:“所以,你今日带我来,还是为了劝我?”   颜路敛了惯常微笑,正色道:“你也知道,我素来不喜过问这些,长城、直道、灵渠……我何曾置喙过什么。但是眼下咸阳已建成不少宫室,再修阿房——并不全是为了别的什么,我是怕你今后受人指摘。”   我是怕你今后受人指摘……先前赵政以为颜路为劝阻他不修阿房宫,不惜与他闹僵只是出于儒家的仁政角度,如今听他坦诚相告,方知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心里百感交集,喃喃道:“容我想想。”   接着便拉过颜路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里,怎么也不愿再松开了。好在二人衣袖宽大,别人看来他们只是并肩而行。颜路不仅没有挣脱,反而回握了过去。   三天后,皇帝陛下颁布诏书:“止修阿房”,此诏一出,天下赞服②。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这段我写了高H版没有想看的亲可以留邮箱,咳咳。】 注释: ①醯(xī):醋。 ②经考古发现,阿房宫是没有建成的,只有夯土台。不过不是因为谁劝政哥才不修的,而是时间来不及,开修不过三年政哥就挂了,然后修建阿房宫的人基本上弄到骊山墓那边赶工,再后来好像二世想继续修,但是你们懂的……   ☆、第 19 章   颜路顺着武关河,一路向南,沿岸地势开阔,良田众多,远远望去一片翠绿。加上桃花临水,柳絮点衣,当真是美不胜收。   然而这些怜人的□□,看了不免让人心生感慨:思旧都,怀君子。不过才离那人半月,看着每日都不一样的风景,他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些悯悯恻恻的滋味来。   看着身后正拉着她的阿远哥四处张望的小阿琳,颜路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了阿翁和大父的小阿琳是离开咸阳前赵政安排在他身边的,而谢远则是为了长长见识,主动提出要跟随他们。   颜路本不需要被人照顾,但看着孤苦无依的孩子,到底还是不忍心拒绝。   谢远是个干练的小伙子,从小就羡慕读书人,只是父母双亡的早,若不是靠着小阿琳家接济,人怕早没了,更别提有机会读书。   所以自从知道颜路是个读书人,谢远每日都要来磨颜路教他习字。另一面,颜路见他肯学,横竖自己也闲着,便也拉了小阿琳一起从最简单的字教起打发时间。   对小阿琳,他要求不高,而谢远,虽然他起步晚,但因为身上那股子踏实肯学的劲儿,颜路觉得是个可塑之才,所以教他的时候颇为上心。   再说离开咸阳,原本三年之期已至,颜路是打算岁首一过就离开,谁知赵政一留再留,他也始终狠不下那个心,这一磨就直磨到了开春才动身。   三人路上走走看看,行得极慢,直到入秋方才进入昔日齐国的地界。   齐国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国,尤其是昔日的齐都临淄,就算如今故国亡去也依旧风采不减。街上云集的客商,往来的行人摩肩接踵,直叫小阿琳和谢远看花了眼。   三人在“齐凤楼”作了短暂的休息,颜路一反常态让众人加快行程。   翌日清晨,三人风尘仆仆地站在小圣贤庄门破败的大门前,颜路的样子让小阿琳和谢远都吃了一惊。   他面上虽然是一派端肃平静,但不知怎么的,小阿琳就是觉得他一定难过极了。   推开满是积灰的大门往里走,颜路的神情越发凝重起来。   昔日的亭台水榭,屋宇楼阁仍在,却没有丝毫人气。就连九曲回廊下的清可见底的莲池,如今也飘满了杂乱的浮草,仅剩的几株残荷倦倚秋风,说不出的萧索。   颜路让小阿琳和谢远留在前厅休息,自己则一处一处地走遍,不放过任何一个房间,任何一个细节,若有什么回忆,便在那里停一停,看一看。   所以一遍走下来已过晌午,回到前厅时,却听到了不小的闹嚷声。   “我们只是跟着先生进来看看,不是你们口中的奸细。”小阿琳面无惧色,落落大方地解释道。   然而对方似乎并不买账,轻哼一声催促道:“先生,哪个先生?这里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快走快走。”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颜路适时出声阻止了:“子思,是我。”   子思和子聪齐齐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颜路看到他们,心中颇为感慨,也有些肿怔。   一时间,前厅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小阿琳和谢远左看看,右瞧瞧,心中虽然有疑惑,却不敢出声。   直到子思和子聪“扑通”一声向颜路跪下来,恭敬地行礼,叫了声“二师公”方才打破平静。   “你们怎地在这里?”好不容易敛尽情绪,颜路又恢复了昔日从容不迫的样子问道。   子思和子聪见了他,长久以来忐忑不安悬着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子思低头叠手恭敬地答道:“当年我们这十几个弟子是师尊拼了性命回护下来的……”说到这里,子思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相较而言,子聪更文沉稳,见状忍着辛酸接道:“师尊临终前托人带来消息,说您还可能活着,让我们一定要等您回来。从前这里有秦兵把守,众弟子也不敢靠近。只每日远远地守在要道上等。也就在去年,不知怎么的,守卫的人突然撤走,但弟子们也不敢太过张扬,只每日轮流派人进来瞧瞧。今日真是万幸……”   看着这两个满面沧桑的弟子,颜路心中升起了浓浓的愧疚,却又无法解释什么,抬起双手,搭在他们的肩上,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到头来只能说出“抱歉”两个字。   接下来,子聪和子思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见时辰不早了,才急着要带颜路去看别的弟子。众人也就没有在小圣贤庄里继续耽误。   路上子聪和子思又同颜路说了不少这几年的情况,听到三人的对话,小阿琳和谢远方才知道,他们平素叫惯了的“颜先生”竟是昔日大名鼎鼎的儒家二当家颜路。   也就是这样,谢远更加坚定了追随颜路的想法。   一年后。   “半年不见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说话?”赵政看着颜路面无表情的脸,闷闷抱怨道。   “你近来又服食丹药了。”不是询问,而是十足肯定的语气。被颜路轻易地看穿,赵政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半晌才道:“也就是累的时候才吃……”还没说完颜路的脸已经沉了下来。   “好好好,你说不吃,我以后不吃就是了。”赵政忙顺着他的意思表明自己的态度。   然而颜路仿佛不曾听见一般,只拿无波无澜的目光紧紧将他锁住,那种仿佛能轻易将人看个通透的眼神,直瞧得赵政一阵心虚。   近来六国旧贵族频频异动,此次赵政东巡就是为了对他们起到震慑的作用。同时东巡就能见到颜路,也是他十分乐于见到的。   哪里想到二人刚一见面,就因为些小事闹僵了。瞧了他半晌颜路才叹了口气,蹙眉道:“身子是你自己的,你不听劝我也没有法子。”   谁知赵政闻言突然暧昧地勾起了唇角,痞痞地笑了起来,有意曲解他的意思:“也是你的……”   暂时按捺下心中的担忧,颜路也不相让,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幽幽附和道:“是,也是我的。”   承认得如此大方坦然,倒让有心逗他的赵政哑口无言,不得不重新思考起“究竟是谁捉趣了谁”这个“严重”的问题。   “所以你要好好的。”颜路神情一敛,话锋骤转,收了玩乐的心思,定定地瞧着赵政。   原本正想着怎么挽回一局的赵政听完眼眶一热,早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抛在脑后,沉默着俯身上前将他圈在怀里,低头在他肩头一下接着一下地蹭着,久久不愿松开。颜路也抬手环住他,良久无言。   三年后。   也不知怎么的,颜路近来不知不觉也染上了赵政的毛病,默起书来不是忘了吃饭就是忘了睡觉,全然没了从前那种悠闲随意的状态。   亏得小阿琳镇日追着他,他一顿不吃,小阿琳也跟着不吃,他一晚上待在书房不睡觉,小阿琳也守在书房不睡。   今日刚默完《孟子》,颜路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正要起身,小阿琳端着昼食进来了。   颜路似笑非笑地向她招招手:“阿琳,过来。”   小阿琳闻言十分警觉地看着他。鉴于他三番四次不着痕迹哄自己吃掉原本是给他准备好的食物,还有莫名其妙就让自己昏睡再让阿远哥带回去的“卑劣”手段,这回小阿琳可打死也不上当了。   颜路见她的样子不由失笑:“这回是真的,你瞧,写完了。”说着一脸“无辜”地拿那张写满字的竹简在她面前晃晃。   小阿琳半信半疑地蹭过去,果然见自家先生端起碗吃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就在她要出去的时候,颜路却叫住她:“阿琳,把这个拿给子聪他们校一校,若没什么错处,便放在老地方,辛苦你了。”   说完趁小阿琳拿竹简的空档想了想又道:“我出趟远门,你们不用跟着,过些时日就回来。”   小阿琳点点头。其实适才与小阿琳说笑不过是为了缓解心中的牵挂和忧虑。   前些日子见着赵政,颜路偷偷替他把过脉,发现他表面看起来虽然精神,其实内里极虚。   本来打算在他身旁多停留一段时间,却又挂着这边默书的事,这才回来紧赶慢赶将事情办妥,打算重新追过去。   颜路说要出远门,又不让小阿琳和谢远跟着,小阿琳仔细一想,那人如今西还,已经走出很远了,先生或许是要赶去见他。   说起来,上次那个人东巡的时候真把小阿琳吓了一跳,坐在六驾安车上一身华服的皇帝陛下,竟然是自称先生朋友的“赵先生”。   开始她也想不通,甚至有些埋怨先生,怎么会和那个下令灭小圣贤庄满门的皇帝做了朋友。   后来她无意瞥见先生身上的玉璜,想起幼时听伙伴们讲过“秦皇凭玉璜寻挚友”的故事,又见自家先生瞧他的眼神和他瞧自家先生的眼神,那时已经及笄的她,方才有些明白。   所以从那以后,每次那人东巡,先生丢下这里的事情要去见他,她既不会询问,也不会戳破。   颜路心中牵挂着赵政的病,也不愿意再耽误,骑了匹快马便匆匆上路。几天的不休不眠让颜路的一举一动看起来有些迟缓,可是满心的担忧让他不得不强撑着不断加快速度。然而路上听到的传闻更是让他心中焦虑起来。   听说前些日子赵政本要径直西归,可是某一天突然下令在沙丘行宫休整。皇帝仪仗开往沙丘行宫去的时候,仿佛很着急。一个不安的念头压在心里,颜路不敢再往下想去。   人说心有牵挂的时候,百步之行九十方为半,当真不假,眼下里沙丘越来越近,颜路却越来越觉得时间漫长难熬……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前奏】   ☆、第 20 章   七月的天异常闷热,沙丘行宫上空笼罩着厚重浓黑的云,一连几日都没有散去,且大有越压越低的架势。   在这样的环境下,连平日里吵个不停的知了也没了声响。与此同时,赵政的寝殿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药味,所有宫人进出都要屏住呼吸方才受得。   颜路进去的时候赵政正气若游丝地躺在宽大的床榻上,不停地喘着粗气,眼中已然没了昔日鹰隼般的神采,灰败无神。   任侍医们如何摆弄,他脸上也没有丝毫的生机。原是强弩之末,可偏偏提着一口气等待着什么。   突然,侍医们瞧见赵政眼中又有了些光彩,不知是不是错觉,人仿佛也精神了起来,还能摆摆手让他们下去。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众人也不敢违背他的命令。然而众人转身的那一刻,一个面容憔悴身形却依然挺拔的男子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不少人从前皆是见过他的,忙低下头快步退了出去。   经过几天不休不眠的赶路,颜路的双眼有些赤红,现下隐隐泛着水光的样子,也足把赵政吓了一跳。   赵政见到他的一瞬间,不知怎么地就恢复了些力气,想要半撑起来。颜路见他行动如此艰难,忙过去将他扶起来。   “怎地……这副样子?”赵政眼下连说话喘着粗气十分费力,吐字更是艰难,一字一顿的。   颜路张了张口,嗫嚅了半天,竟是比赵政还艰难,话哽在喉间如何也答不出来。半晌颜路才将人拥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脸。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似,赵政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从前你受伤,我也是这么照顾你的。”   颜路没有说话,只拿脸在他头顶蹭了蹭,又将他拥得更紧。这是平生头一遭,颜路觉得如此害怕。   赵政察觉到他的情绪,没有动,任他抱着,想等他平静下来。   二人便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良久无言,好在颜路渐渐恢复了平静。正当赵政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头顶上沉闷沙哑的声音又让他清醒了过来。   颜路低头看向赵政,赵政却艰难地抬起手,拿冰凉的掌心覆在他的眼睛上说:“这样子不好看,你闭上眼睛,我看你就好。”   颜路眼眶一热,为了掩饰自己现下的脆弱,依言点点头,将眼睛阖上,但怕他费力,又小心翼翼地拿下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哽咽道:   “抱歉……”   “嗯。”   “抱歉……”   “你知道就好。”   “抱歉……”   “万幸……赶上了……”   ……   二人重复着这样的问答,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质朴的言语,却更显荡气回肠。每一遍都在对方心中掀起巨浪。   赵政不欲他再自责,话锋一转道:“我……想听……你抚琴。”闻言,颜路有些错愕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他。“你……抚琴时的样子……最好看。”   颜路见他眸中满是期待的神色,不忍拒绝,深吸一口气,喉结微动,勉强发出了一个单音:“好。”   他走到不远处取琴,然而在碰到琴前的一瞬察觉到什么,却不想让赵政久等,毫不犹豫地抱了琴,立马折回赵政身边,偏头问道:“想听什么?”   赵政念及自己这么自私一去,留他一人在世上,不免孤苦,心念一动,从喉间缓缓吐出了两个字:“《鸿鹄》①。”听到是这两个字,颜路心中也是说不出的哀恸。   “基年不双”这四个字便是他们从今往后的真实写照了,也注定是他们的此生难对外人言道的遗憾。   既然这是赵政最后所愿,颜路自然依言答应了下来:“好。”说着颜路抬起双手扣上琴弦,试了好了音准,略一停顿琴低沉浑厚的声音便开始回响在屋内。   悲夫鸿鹄之早寡兮,   基年不双。   宛颈独宿兮不与众同。   夜半悲鸣兮想其故雄。   ……   颜路的琴技素来卓绝,可是今日,赵政怔怔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此刻的他过弦的动作看起来慎之又慎,哪里还有往日抚琴时的从容自然。而且短短几个乐句,指咽声停的便不止一处,仿佛低声诉说至伤情处泣不成声。   此情此境,任何人听了这样的琴曲都断不会认为有失水准。而于赵政来说,这看似不完美的一曲只怕更是会成为终此一生最是让他肝肠寸断的绝响了。   天命早寡兮独宿何伤,   寡鹄念此兮泣下数行。   赵政从侧面环住颜路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肩上,温热的液体直将颜路的衣衫浸透。只听赵政遗憾地说道:“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②”颜路欲过弦的手指微顿,僵了片刻才“嗯”了一声,复继续抚道:   呜呼哀哉兮死者不可忘。   飞鸟尚然兮况于贤良,   虽有雄鸿兮终不重行。   如此反复再三,一曲下来,颜路同样泣不成声。赵政用尽全身力气,拉过他的手,展开他的五指,将玉璜塞到他的手中,又小心合上,凭最后仅剩的一点意识对他说道:“一定……要留着,若……”   若什么……再没有了动静……颜路瞳孔微缩,慌忙转过身去,却见他已经阖上了眼睛。紧接着他自己也失去意识,缓缓倒了下去……   等颜路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扔在地上。昏暗的光线和独特的建筑,让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正身处骊山墓的地宫。   恍惚间,他记起那日的情景来。那日的琴其实是被人做了手脚的,当时他已察觉到上面涂了东西,只是不忍心拂了赵政的意,所以坚持将曲子抚完。   之后,他迷迷糊糊醒过一次,无意中听见李斯和赵高的对话,才知道他们矫诏易储,已掌控全局。   而自己,若不是赵高、李斯念着昔日赵政之情,要让自己生殉,一直用药让自己昏迷着好带过来,怕是也活不到现在。   眼下见他提前清醒过来,送他进来的士兵立马警觉了起来。十来人挤在逼仄的甬道里,气氛有些诡异。   他往自己身上摸了摸,发现两枚玉佩和收在袖中的含光都在身上,不曾被人搜去。   想来是算定他一定不会醒来,却不知他学习医术多年,尝遍百药,体质异于常人。   众人只听一声金属的嘶鸣,含光已稳稳握在他的手中。眼下他心中还念着赵政,神色有些阴郁,所以每往前一步,周遭气氛便凝重一分,一分一分直压得身边的人喘不过起来。   不少人看着这样的他,心中一阵毛骨悚然,不自觉地便往后退去。   而为首的那个士兵见状忙启动了一旁的机关,大石门落下,众人被困在一处。颜路不欲多作纠缠,迅速解决了无关紧要的人,只留先前启动机关的士兵,谁知那人料到他要逼问自己,却先他一步服毒自尽。   身处满是血腥味的甬道,颜路却似浑然不觉,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久久不知道该做什么。   恍然间他想起赵政临终前的话来:一定……要留着,若……颜路有些疑惑,若什么呢?他取出那枚玉璜,拿在手中左右翻看也没看出什么特别。   就在准备放弃的时候,却发现玉璜上有细小的缝隙,不是裂痕,而是有意为之。他从那里入手,果然玉璜分成两块,里面赫然躺着一张材质轻薄的地图……   多年后。   “父亲,师尊为何这些年……”会选择兢兢业业,以光复儒家为己任,力挽狂澜,将儒家从没落的深渊中拉出来,使儒家成了如今这般气候……   谢令虽言有未尽,但谢远闻言已明白他的意思,反问道:“那么阿令,易地而处,当初换做是你,儒家惨遭浩劫,你如何选择?”   “当然也会……可师尊那样的人和我们毕竟不同啊。”谢令有些不解。   “怎么不同?”谢远又问。想起师尊,谢令满心敬仰:“与世无争,淡然超脱,那样的人不该为俗事烦忧。”   谢远看着自己的儿子摇摇头,正色道:“你要知道,与世无争不是一味避世遁世。前者是睿智,后者却是怯懦。只要心中始终留有清明,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可这些只是责任,未必为他所喜。”谢令还是有些不甘心。   谢远却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师父他一个人承受的,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多。”谢令怔怔地看着地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要记住今日之言。”谢远目光炯炯地看着儿子,方让谢令回过神来,匆忙答道:“唯。③”   眼下儒家发展的势头方兴未艾,年逾古稀的颜路虽然头发全白,却仍有一双睿智的眼睛,操持起儒家的大小事务来,依旧不逊当年。   不少儒家弟子皆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选择离开。只有谢远知道,他希望在有生之年去一个地方。   谢远和谢令坚持要将颜路送往咸阳,考虑到自己的身体,颜路也没有拒绝。安排好一切后,三人便上路了。   一个月后,当颜路站在骊山墓前的那一刻,谢令明显感觉到——他突然间苍老了很多。见他身形有些摇晃,父子俩忙合力将他扶住。   颜路周身绵软无力,任人扶着一动不动,谢远、谢令焦急地换了几声“师尊”、“师父”,他却只死死盯住眼前骊山墓残破的地上建筑和高耸的封土堆,自顾陷入回忆当中不可自拔。   半晌颜路才木然转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谢氏父子俩,从喉间艰难地溢出似平静又似痛苦的喑哑声:“嗯?”   虽然不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事,但谢令知道,这对师尊来说,一定是顶重要的事情。时隔多年再回来,也莫怪他会如此悲恸。   又过了半晌,颜路才渐渐恢复平静,向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自行回去。   而他自己则头也不回坚定地往皇陵方向走去。   谢远突然想起,从前师父时常会拿着一张陵墓内部的结构图发呆,有时还会念叨“死则同穴”一类的话,此番前来,必是抱着……   年轻的谢令还想说什么,却被父亲谢远发现,以眼神阻止。“阿令,随我跪下,为你师尊送行。”   谢令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想要拉回渐行渐远的师尊,但在看到他颤颤巍巍却坚定无比的步伐时,他沉默了下来,接着也缓缓跪了下去。   大礼行毕,颜路龙钟的身形已然消失在父子的眼前。   谢远长叹一声才道:   “走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其实名字叫《鹄歌》是先秦的一首民歌,但听着太怪了,我给改成《鸿鹄》了。然后,后面的歌词我也是改动了几个字的,因为颜路是男的嘛,用形容女子的字不太好,有兴趣的亲可以看看原词。 ②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出自《西北有高楼》,我比较喜欢的四句是“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是东汉的作品,这句话其实穿越了,但是想来想去,两个男人,除了把他们比作振翅高飞的鸿鹄,换成别的好像都娘气了。所以……轻拍。 ③这里谢令答话答的不是“诺”而是“唯”,是为了表示很慎重。因为《礼记·玉藻》有言:“父命乎,唯而不诺”。因为“唯”回答得比“诺”更快更恭敬。   ☆、后记   。说实话,这篇文只是几个很不成熟的脑洞串起来的东西。开始我只想着随便写个两三万字就完结,但是后来越写废话越多,就成了这篇漏洞百出的文。我算了一下,除去注释,正文大概有65800个字的样子。   然后说说我写这文的目的吧。其实我一开始就是抱着为两位主人公正名的心态来写的。政哥是除张良外我最喜欢的历史人物,颜路则是最让我心动的动漫人物。   喜欢颜路这么五年多快六年的时间里,我看到不少对他属性的定位就是“□□”、“温柔”、“淡然无争”。我不是歧视一个男人娘化,有些人是天生的,那种人他的意愿我们应该尊重。   但我觉得颜路作为一个堂堂儒家二当家,一个男人,在温柔,□□之余,他是不是也应该有点男子汉该有的气概呢?   所以心里的那点不甘,让我在整篇文中一直努力为他塑造一个儒雅却坚韧,心中淡然超脱却依旧能在关键时候毅然扛起责任,这样一个形象。只是笔力有限,我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能感受到。   又说政哥,不少人提到他,好像只有“残暴不仁”四个字。其实并不是的,历史上的他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勤政,目光长远,并建立了一个旷古烁今的帝国。“千古一帝”绝非徒有虚名。   所以文中的政哥在霸气威严之余,我塑造的方向是偏柔情的一面,尤其是对儿时的玩伴颜路,对最敬爱的母亲,他的感情都是毫无保留的。   这篇文我功夫花得最多的其实就是他们两人形象的塑造。相比之下剧情和别的人物形象就相对薄弱很多,也算是个遗憾,希望大家原谅。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能看我废话这么久,也支持我这么久。   有什么想说的意见建议请一并告诉我,我知道不足也可以改正,就算没有意见建议,能讨论讨论剧情也是好的啊。最后,感觉看文的人不是很多,哭瞎,打滚卖萌一下,或许……有木有潜水看文的亲,文都完结了,冒一个泡呗。   啾啾哒。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